這是一個暖冬。冬天，卻沒有過多的寒冷和雨雪，對于四川西南部這座小城來說，是難得的。這個冬天，陽光很常見，人們的身上沒有太厚的冬衣。

晴朗的天空夜色朦朧，寧靜的田野上，偌大的房子，投下巨大的陰影，像只奇怪的巨獸立在年前的冬夜。陳文軒靜靜地躺在床上，燈，孤獨地亮著，到處都很靜，只有這個十七歲女孩細微的呼吸聲，輕盈而有節奏，桌上的小鬧鐘滴滴答答地跳動著，時而與呼吸聲重疊，時而又跟不上節奏。

冬天的夜，沒有蛐蛐聲，蟈蟈也是沒有的，文軒猛地睜開眼，驚醒她的“哇哇”鳥聲還回蕩在四周，清晰地嚇人。這是一種專在夜里叫的鳥。文軒一點也不喜歡這種鳥，老人們聽到了這鳥叫臉上總有凝重的神情，讓人感到害怕。奶奶告訴過她，這是種不祥的鳥，如果這鳥總是叫，那就有不好的事要發生了。文軒不喜歡這鳥，不喜歡它們那“哇…哇…哇”拖著老長調子的不詳的叫聲。

一陣寒風從玻璃窗縫灌了進來，文軒顫顫肩，打了個哆嗦，揉揉眼睛，想拉上被子，一低頭，發現棉衣還穿在身上，被子及胸，枕頭也歪著，文軒茫然地看著被電燈照得異常明亮的屋子，頓了頓，拍拍頭，自言自語道：“哦，對了，我看書等媽媽回家的，怎么就睡著了呢？書呢？”書落在枕頭邊上了，歪歪扭扭地，其中好幾頁都壓折了。文軒把書撿起，順手擱在了床頭柜上，小鬧鐘還在滴答滴答地跑著，“都1點半了，媽媽還沒有回來？”

文軒掀開被子，趿上棉鞋，就上了樓，雖然媽媽總是說鞋要穿好，不能趿著，可她就是記不住。文軒走進媽媽的房間，很暗，打開燈，黑暗一瞬間就被趕跑了，可是替之而來的，卻是無盡的孤獨和更深的害怕：床空空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媽媽還沒有回來。文軒心里打鼓了：“媽媽還從來沒有這么晚了都沒回來的，今天的活就那么多嗎，加班到這會兒？”

回到自己的房間，玻璃窗還隙著縫，“窗戶沒有關牢，媽媽看見又該嘮叨了。嘻嘻嘻，待會兒上床可不能忘記關燈?！标P緊了窗戶，文軒的目光落到玻璃上，屋里的擺設和自己的樣子清楚地映在上面，玻璃變成了鏡子，文軒想仔細看看，腦子里突然出現鬼片的恐怖鏡頭，她忽地轉身“咚咚咚”蹦上床，一把扯過被子，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床在那瞬間晃動地厲害，棉鞋也東西方向各自紛飛，成不了對兒。文軒緊閉著眼睛，過了幾分鐘，覺得實在出不了氣兒了，才慢慢拉下被子，文軒不敢去看玻璃，她怕真從那里看到什么嚇人的東西?！巴邸邸兵B又叫了起來，聲音里好像帶著點絕望。文軒心里更怕了，她迅速伸手關上燈，想呼嚕呼嚕睡去，可是睡意不在，給嚇跑了。小鬧鐘的滴答聲占據著安靜下來的屋子，文軒想著媽媽還沒有回來，這么大的房子就自己一個人，突然之間又覺得不怕了，什么鬼呀鳥呀，都不怕了，她睜大眼睛，望著窗外，有點亮，像黎明時的天空，模糊糊的。外面不黑，反而是屋里太黑了。

“文軒，文軒，開開門……”睡夢中的文軒被一陣斷斷續續的敲門聲和呼喚聲吵醒，她直起身，呆了半分鐘，確定有人敲門后打開燈。

她打開門，看見站在風中的奶奶，趕緊讓奶奶進屋。奶奶張慧是典型的農家婦女，和文軒個頭差不多。在山村里，她和老伴兒陳志種著地，養著豬、牛、雞鴨，本已自給自足，再加上陳志的退休工資，生活倒也富足。陳志是一家煤礦的工人，年輕時在外工作，因為太遠，沒法子經?；丶?，家里全靠著張慧打理，張慧是個能干的女人，丈夫在外，自己在村里帶著孩子里里外外收拾地井井有條，文軒最常聽說的也最佩服奶奶的是春耕時奶奶還自己犁田，村里人常說：“真的是趕上一個男人了。”張慧不僅把農村女人的分內之事做得很好，而且還擔上了男人的專屬勞動，一個女人就這樣里外一把手地把四個孩子拉扯長大。

張慧晃著手電筒，幾步上前打開堂屋里的燈，看見文軒只穿著件秋衣，便說：“先去把衣服穿上，你這樣很容易感冒的。”文軒不太懂奶奶半夜三更到來的目的，但還是乖順地穿上衣服，文軒看了看小鬧鐘，剛好兩點半。

文軒穿上衣服，剛想說出自己的疑惑，張慧告訴她：“文軒啊，你媽媽出車禍了，一點半的時候，現在正在醫院。”

“車禍？”

“嗯，廠里加班太晚，你媽媽下了班就坐你陳林叔的摩托車，結果在路上被小車撞倒了。”

“媽媽受傷了？嚴重嗎？”

“現在還不知道，在醫院呢，你陳林叔的弟弟剛剛打來的電話。你爸爸又剛好上夜班，要八點鐘下了班才通知得到?！?

文軒愣了，張慧看著文軒呆滯下來的目光，勸道：“文軒呀，你也別著急，送到了醫院有醫生呢，不會有事的。”

“奶奶，我想現在去醫院。”

“那怎么行，天都沒有亮，你出去了也沒車呀。你先去睡一會兒，早上早一點起床把家里收拾一下，我來叫你，我們一起去?！?

文軒只是低著頭不說話。張慧說：“豬飼料你會煮吧？”

文軒點點頭。

“那就行了，早一點把豬喂了，雞鴨也喂好，你爸爸下了班肯定也是直接去醫院，家里就沒個人了。”

想到家里沒有人，文軒問張慧：“那明天爺爺和弟弟還去二叔那里嗎？”

“這樣肯定去不了了呀，過段時間再看吧。”

文軒把張慧送到門口，說：“奶奶你天亮了早一點來叫我吧。”

“嗯，你還是再睡會兒，現在還早?！?

文軒點點頭：“奶奶你路上慢點?！?

張慧晃了晃手里的電筒，擠出一絲微笑說：“放心吧，我有電筒?！?

文軒明白，奶奶是想讓自己寬心，為了不讓奶奶難過，文軒也微笑回應著。

屋子又是一片沉寂，有了更深的孤獨感。文軒呆呆地坐著?！皨寢寕侥睦锪耍瑖乐貑?？媽媽現在一定很痛……”雖然張慧告訴文軒不會很嚴重，但文軒知道，和那一抹微笑一樣，是為了寬心，雖說送到醫院有醫生，可是那痛苦并不是醫生可以解除的，痛，還是在媽媽身上。

一想到媽媽躺在病床上忍受著痛苦，文軒就坐不住了。但，外面的世界是漆黑的，黎明還沒有到來，奶奶是對的，自己現在出去又能怎樣呢？

文軒并沒有照張慧說的那樣去睡會兒覺。在床上坐得感到冷了，文軒就起身煮豬飼料。

正是除夕的前一天，文軒望著火膛里的火，火焰一上一下地跳動著，文軒覺得這火像什么東西，但又說不出像的具體是什么。

文軒的媽媽王秀是個勤勞的女人，和文軒的爸爸陳賢志一起奮斗了八年，修上了小山村的第一座樓房。在那個窮苦的年代，王秀和陳賢志把所有的積蓄都投到了這座房子，雖然用光了所有的積蓄，還欠下一大筆債，家里已經有了八歲的文軒和兩歲的兒子小武，但陳賢志和王秀憑著勤勞踏實，沒過幾年就還清了債務，家里也漸漸富足起來。那些年，為了還債，陳賢志和王秀承包了村里的大片土地，陳賢志外面工作里面農活左右開弓，王秀外有農活內有家務，家里喂上牛、一大堆豬和雞鴨，人是累一點，但家庭和睦，加上家庭教育得當，兒女勤勞體貼，文軒一家的生活倒也幸福，村里贊美不絕。文軒總是會聽到鄉親們說到自己父母的能干，她心里的美和父母的偉大形象，也越來越深入。

后來，王秀在一次農活中受了傷，在治療中王秀又丟不下農活，強撐著去做，導致傷口感染，那次，文軒差一點失去母親，對失去的恐懼，在她的心里扎了根。

孩子在成長的同時，世界也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小山村人們的思想發生了巨大的轉變，越來越多的人離開山村，工人成為山村的新詞。男人們開始大量地走出大山，進入工廠，婦女們則留在山村，種些地，管管家務，照顧孩子，男人們的工廠一般不會太遠，早出晚歸卻也能與家人有足夠的相處時間，農忙時還可以請農忙假。后來，漸漸地，有更多的人離開了山村，他們走出縣城，甚至跨省打工，而且，婦女們也加入這一行列，農民工成為社會的新詞，留守兒童留守老人越來越多。人們越來越感到山村已經沒有什么發展了，當工人幾個月的工資，遠可以買下一年糧食付下家庭的開銷。王秀是山村里思想解放較早的婦女之一，就在那次農活受傷后，王秀意識到山村已不可能讓人迅速富裕起來了，孩子的學費，物價的上漲，經濟的發展，外面的世界變了，地里生產出來的東西越來越不值錢。王秀要求出去工作，可是老一輩的人卻很是反對，甚至連丈夫陳賢志都不是十分同意。但是，王秀骨子里有一種力量，她沖破了，雖然陳賢志不是十分同意，但也能接受山村的事實，陳賢志知道，形勢確實是變了。他之所以不希望王秀去工作，主要是考慮到孩子。大家都去工作，孩子就得不到很好的照顧了，而且他們都在外工作，家里的地也就不能種了，但為了不買糧食，還是得種一些，這樣一來，不可避免地人就會更加勞累。王秀的看法不同，她覺得，大家都去工作，家里的地就不種了，兩個人的工資買糧食買小菜養孩子什么的是足夠的，而且外面工作很純粹，上班是上班，下班是下班，不像農村的活兒，永遠干不完，丟了這樣又是那樣。夫妻倆并沒有為要不要去工作發生過激烈沖突，陳賢志的思想是開明的，老一輩們雖有不滿，但畢竟是分了家，也不怎么干涉。只是在看到家務雜亂、孩子沒有得到很好照顧時會發幾句牢騷。王秀在外工作，回到家累了也懶得動，看到王秀回家什么也懶得做，陳賢志就會責備幾句。陳賢志最不能忍受的是孩子沒有得到很好地照顧，為此，陳賢志曾與王秀商量，看是不是放棄工作回家照顧孩子。陳賢志說：“你看你工作了，家里也懶得收拾，小武又小，文軒上學一個月回家一次，還得自己收拾屋子，你就留在家里，照顧著孩子，種點菜，喂著豬，我也輕松一點。再說了，我的工資也夠家里開銷的?！蓖跣惴瘩g道：“我早就說過，家里什么都不要種，牲畜也不要喂，以后就在外面買個房子，把孩子也接去，就不用回農村了。我去工作每個月有點錢，孩子們也可以多一些零用錢嘛?！标愘t志是不能理解妻子的這種思想，在陳賢志心里，農村是無法被替代的，他也從來沒有想過要丟了農村的家去城里住。陳賢志這種對農村的不舍，無形中也影響著文軒。

文軒把頭磕在膝蓋上，想著媽媽在病床上被病痛折磨地翻來覆去，就忍不住落淚?！巴邸邸钡镍B叫聲又響起來了?！霸撍赖镍B?！蔽能幱X得，就是這壞鳥害媽媽出車禍的。

文軒和張慧來到醫院，王秀躺在一間大大的病房里，里面擺著三張床，都住有病人，王秀就躺在中間那張病床上。文軒和張慧走上前去。王秀打著點滴，眼睛緊閉著，臉頰和手上有多處刮傷，血都凝固了，結成痂，嘴也緊閉著的，文軒看著媽媽緊鎖的眉頭，心里一酸，“媽媽一定很痛，每次媽媽很痛就會緊鎖眉頭?！泵髦缷寢尯芡纯?，自己卻一點忙也幫不了，文軒的淚倏地落了。張慧拉過椅子，讓文軒坐下，文軒這才回過神來，說：“奶奶，你坐吧?！睆埢蹞u搖頭，湊近王秀的臉，幫她攏了攏凌亂的頭發，又看看輸液瓶中的藥水，示意文軒坐下，輕輕說道：“你就在這里看著吧，我去找找醫生?！蔽能幰惨ィ瑥埢壅f：“你就在這里，不然待會兒你媽媽醒了都沒人在，我去了很快就回來?！?

文軒為王秀把被子理了理，又拿起床邊的羽絨服?！斑@是那次一家人一起逛街買的?！蔽能幙戳丝醋约荷砩系挠鸾q服，不禁痛苦起來。“和媽媽一人一件的，我正穿著這衣服，媽媽卻在病床上躺著……”王秀衣服的袖子處有一片磨損，文軒翻了兩下填充絨就飛了出來，文軒還發現衣服的拉鏈處有幾滴干了的血，“這血是媽媽的，是哪里的呢？臉上的，還是手上的？媽媽，你現在一定很痛吧?！?

文軒放下衣服，看著王秀忽而緊鎖忽而微微舒展的眉頭，想：“媽媽一定是在和疼痛做斗爭吧。”

“媽媽，你怎么還不醒？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嘛，你可以告訴我你哪里痛呀。”文軒捂住嘴，拼命抑制心中的悲痛，可越是抑制越是痛得厲害。

張慧還沒有回來，倒是陳林的妹妹陳蘭進來了?！拔能?，你媽媽還沒有醒嗎？”文軒緊忍淚水點點頭，淚卻落了。陳蘭攏住文軒的肩，說：“不用擔心，你媽媽不會有事的?！蔽能廃c點頭。

張慧正好回到病房，就和陳蘭寒暄起來。

醫生說，王秀沒什么大問題，除了多處擦傷外，就是有一定程度的腦震蕩。

張慧說：“你林叔正在做手術呢，到現在還沒有出來?！?

文軒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直到陳蘭走出病房，張慧告訴她另一位傷員的情況，她才意識到，這個事件中的受害人還很多。陳蘭也有傷痛，她的哥哥正在手術臺上情況不明，而她卻來安慰自己，但自己呢？除了傷心，自己什么也沒有在意。

陳林手術出來了，被送回病房，是張慧帶來的消息?！澳懔质宓难幼矇牧艘恢?，割了。”文軒不知道一只腰子被割的后果是什么，只知道小時候，媽媽讓她捶背，她捶太重了，媽媽就會說：“傻丫頭，輕一點，把腰子捶掉了?！倍斔寢寢尨繁?，模仿媽媽時，媽媽卻會說：“傻瓜，小孩子家家的，哪里來的腰子！”此時她也沒有心情去關注其它的什么，雖然她明白自己的自私，但她依然自私地關注著自己的悲傷。

大家準備出去吃早飯，天已經亮了很久。陳蘭來帶文軒出去吃飯，文軒卻固執地要等著王秀醒來。

“文軒，醫生說了，你媽媽不會有什么事的，你和我們一起先去吃了飯再回來吧，很快的?！?

文軒只是搖著頭。

張慧說：“文軒，你先去吃飯吧，我是吃了早飯的，我在這里看著，沒事的?！?

“我不餓，你們去吃吧……”文軒哽咽了。

陳蘭牽著文軒的手說：“文軒，聽話，和我們一起去把飯吃了，你看，等你媽媽醒了還要你照顧呢，你不能把自己的身體弄壞了呀?！?

“蘭姨，我真的吃不下，我……”文軒看著病床上的王秀，再說不出話來。

陳蘭知是勸不過，說：“那我們待會兒回來給你帶點吃的吧。”

文軒搖搖頭說：“不用的，我不想吃……”

陳賢志趕到醫院時，王秀還沒有醒，上了夜班沒有睡覺，陳賢志的臉色很差，一臉疲憊，文軒看見憔悴的爸爸，竟撲在陳賢志懷里哭了起來。陳賢志安慰女兒說：“傻孩子，不要哭，爸爸在呢，不怕哈！堅強一點勇敢一點。”文軒覺得爸爸的話很有力度，所有的擔心和恐懼都因為看見爸爸而消失了，文軒覺得，爸爸說得對，該堅強點勇敢點的。

陳賢志走到病床前，看著昏迷的王秀，臉上閃過一絲痛苦。文軒覺得，爸爸和奶奶是同一種人，為了給孩子們樹立榜樣，他們極少表現悲傷，不是因為不悲傷，而是他們知道，若讓孩子們看到自己也在悲傷，那么，這悲傷到了孩子身上就是成倍的了。陳賢志看見桌上的早餐，摸了摸，都涼了，問道：“你還沒有吃早飯嗎？”

“我吃不下。蘭姨買的，我說了不吃，她還是買了。”

“不吃早飯怎么行，我先去醫生那里，等會兒帶你出去吃?！?

文軒沒有說什么，只是默默地立著。陳賢志的話總是有道理的，文軒一直很相信他。

文軒突然想起什么，問：“爸爸，腰子是什么呀，少了一只腰子會怎樣呢？”

陳賢志盯著女兒，愣了，半響才回答：“腰子就是腎嘛，你問這個干什么？”

文軒低下頭，輕聲說道：“陳林叔的一只腰子被切了，撞壞了。”

陳賢志摸摸女兒的頭，什么也沒有說。

直到陳賢志和文軒吃了飯回來，王秀才醒。醒來的王秀在病床上翻來覆去，眼睛閉著也不說話，表情很痛苦。醫生說是腦震蕩。王秀不停地翻滾著，病房的人都幫著按住王秀，試圖讓她靜下來，最后還差點摔壞輸液瓶。文軒在一旁看著非常難受，她覺得很過分，為什么醫生不想想辦法，要讓媽媽這么痛苦。最后，醫生沒辦法，只能給王秀打針。打了針后王秀才漸漸安靜下來。

陳賢志拖著疲憊的身體，站在陽臺上，抽著煙。王秀沉沉地睡著，文軒走到醫院住院部門口，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和車，悲傷地想：“馬上過年了，都還是有這么多人來醫院，也只有這病痛，不會考慮節氣。”

王秀第二次醒來已是中午。看見女兒，王秀笑了笑，文軒湊上前握住王秀的手，問：“媽媽，你哪里痛？”王秀并不回答，只是問：“弟弟和爺爺走了嗎？”

文軒說：“沒有呢，暫時不去了。弟弟昨天晚上在奶奶家睡的，現在和爺爺在家呢?！?

“家里的豬喂了嗎？雞鴨呢？”

“都喂了?！?

看著文軒紅紅的眼睛，王秀心疼地問：“你哭了？”

張慧在旁邊說：“文軒一直都在擔心你，都哭好幾次了。”

王秀只是笑笑：“傻丫頭，我沒事?！?

見陳蘭進來，王秀忙問：“陳林大哥怎么樣了？”

陳蘭說：“表嫂，我哥沒事，你不要擔心，好好養病?！?

王秀還要追問，張慧就告訴她說：“陳林大哥剛做了手術，腰子切了一只?！?

王秀仰起頭，驚訝地問道：“腰子切了？”

陳蘭說：“表嫂，你也受了傷，就不要擔心我哥了?！?

張慧和文軒去了陳林的病房，文軒看見床上的病人手上頭上都纏著繃帶，床頭床尾都掛著輸液瓶，還有暗紅的輸血袋，滿滿的。文軒這才意識到，陳林叔的傷有多嚴重。

乘著文軒不在，王秀對陳賢志說：“讓文軒回家去吧，這醫院里到處是藥水味兒?！标愘t志想了想說：“你現在讓她回去她心里肯定不好受，你都沒看見她有多擔心你?！蓖跣惆杨^別開，說：“我怎么會不知道。只是我已經沒有多大問題了，醫生也說了，是外傷。對了，你還要去上班嗎？”

“昨天是最后一班，今天開始放假，安排過幾天值班，我和老板說說，就可以不去了?！?

“哦。”

文軒走進病房，陳賢志轉達了王秀的話，文軒不知所措地看著王秀，淚在眼眶里打起了轉轉，她多么希望媽媽收回成命啊！王秀對文軒說：“文軒，你回去吧，我已經沒什么事了，家里都沒個人照看著，你回去把家里照看好，我心里也不會惦記。有你爸爸在這里呢，別擔心?！?

知是媽媽起了心要她回去，文軒轉過頭望著陳賢志，希望爸爸能理解女兒的心，讓她留下來，但即使陳賢志明白女兒的不愿意，也還是得讓文軒回去，王秀說得對，醫院里的空氣太壞，對孩子不好，而且家里也確實需要人照看。陳賢志拂拂女兒的頭發，說：“聽你媽媽的吧，這里有我呢，回去照看著家里。”爸爸也這樣說，沒辦法，只能回去了，縱使心里有一千個不愿意。

張慧和文軒是一起回去的，臨走時，陳賢志攔住她們，說：“文軒，你把你媽媽的手機帶回去吧，你媽媽在醫院也用不上，有什么事我也好打電話給你?！?

王秀不同意了，說：“我怎么就不用了啊，我的同事打電話來怎么辦？”

陳賢志把手機放在文軒的手上，文軒推辭著，陳賢志就說：“拿著，有找你媽媽的電話你就讓打我的號?！?

文軒剛走到附近田坎上，就聽見家里牲畜雜亂的叫聲，一會兒是豬叫，一會兒又是雞鴨“咯咯嘎嘎”?！捌鋵崑寢屖菍Φ模沂菓摶貋淼?，它們都餓著。我不知道，但媽媽知道?！?

打理好家務，天已經快黑了，文軒胡亂地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冬天就是這樣，天一黑，就特別靜。弟弟小武在奶奶家還沒有回來，整個房子又剩她一個人。不過還好，鳥沒有叫，在這樣的夜里，文軒很害怕那“哇…哇…”聲，嚇人，而且討厭。

該吃飯了，可是文軒不覺得餓，也懶得做飯，就自己一個人，隨便吃點什么，或者不吃都是可以的。這時，手機響了，陳賢志打電話來囑咐文軒做飯吃，讓她吃了早點休息。

“媽媽怎么樣了，睡了嗎？”

“還沒有呢，沒事兒了，就是吵頭痛，不過不要擔心，醫生說是腦震蕩引起的，正輸液呢。你吃飯了沒有？早些吃了飯就休息了，不要看太久電視，別老玩手機?！?

掛了電話，文軒心里空蕩蕩的。“明天就過年了，看來明天爸爸媽媽是不能回來了，我一個人怎么過年呀？”

王秀的手機鈴聲是文軒設的，是文軒最喜歡的那首《十七歲的雨季》。文軒不自覺地哼起來：“十七歲那年的雨季，我們有共同的期許……”以前文軒一直不明白，為什么要說十七歲的雨季，十七歲的花季不是更好嗎？現在，文軒正好十七歲，一時間，她似乎有點明白十七歲雨季的含義了。

文軒真的沒有吃飯就睡了，雖然陳賢志叮囑她吃飯，可是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她躺在床上，把身體蜷縮在一塊兒，想著爸爸，想著媽媽。留在醫院的陳賢志也想著孩子，城里到處是鞭炮聲，還有煙花炸開的砰砰聲，本該是一家人圍著餐桌吃團圓飯的，可在醫院有什么，白白的墻壁，床上痛苦的病人，滿屋子的藥水味。

清晨到處都是安靜的，文軒在一陣嘈雜聲中醒來，她起身細聽，原來是路人上街買年貨，該是有一大群人吧，過年了，大家都在往家里走，文軒知道，有兩個家庭，得孤獨地過年。

陽光特別好，暖洋洋的，一點不像冬天，倒像極了春末夏初的早晨。豬喂了，雞鴨也喂了，文軒覺得很無聊，正好看見檐檻上堆著白蘿卜，就搬來木板，切起蘿卜來，王秀曾在冬天用長勢良好的白蘿卜做蘿卜干，一家人都愛吃。蘿卜確實長得非常好，個頭大，沒有空花，切開水靈靈的。文軒一邊切一邊走神，她看看蘿卜，又瞇著眼看看太陽，地壩里干干凈凈的，被太陽照得特精神。時不時有路人經過，看見文軒切蘿卜，就招呼她，問問王秀的情況。

陳志和陳小武在正月初三去了二叔陳賢德那里，家里很冷清。

整個春節在家的日子，文軒都在陽光下切蘿卜，曬蘿卜，做蘿卜干，門上的春聯很鮮艷，那還是王秀出事前一天貼的，可是，春聯再鮮艷，也是寂寞孤獨的，每次看到這艷麗的春聯，文軒就覺得特別諷刺。沒有年夜飯，沒有串門，甚至沒有溫馨，能給予她這些東西的人在醫院里，她沒有辦法，有些溫暖，是要特殊的人才能給予的。

文軒很少去醫院，王秀不讓她老往醫院跑，王秀的情況更多的是由陳賢志打電話告訴文軒的，有一次去醫院，正好碰上同病房的婦女換藥，那婦女也是在摩托車上出的車禍，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就是“鉆到汽車肚子下面去了”。她的傷主要在腿上，兩條腿腫地老大老大，文軒看著醫生扯開繃帶，青紫的小腿上有許多小孔，醫生從那些孔里扯出些像布條的東西，血就從孔里噴了出來，文軒看不下去，跑出病房差點吐出來。王秀告訴她，那腿里釘著鋼針呢。

王秀的傷并不嚴重，車禍造成的傷經過十多天的治療已經可以出院了，但就在準備出院時，王秀卻突然流鼻血不止，還暈了過去。一檢查，原來是外科治療引發了王秀的舊疾。幾年前因為過于勞累，王秀的內臟出了些問題，一次治療，就花去夫婦倆近兩年的勞動收入。

盡管車禍主要責任人小車車主沒能逃掉，但治療的費用卻一直是陳賢志在支付，醫院是這樣，沒有付費就停藥。而車主的答復是他一時拿不出這么多錢，說以后一次性付清。

王秀轉入內科，這里的醫療費用是外科的好幾倍，一天下來就是幾百甚至上千。為了做些節省，陳賢志憑著關系得知某些藥物可以去到藥店購買，免得花冤枉錢，但即使這樣，醫療費用也很是嚇人，尤其對于這樣的家庭。

內科的病房要比外科的整潔得多，也寬敞得多。三張病床空了一張，在另一張病床上，是一位四十開外的男病人，和王秀的病一樣，不過看起來很嚴重，陳賢志和王秀都是善于交談的，很快大家就像朋友一樣了，男病人很主動地和他們講起自己的治療。他是某家裝修公司的老板，在城里有兩個門面，因為家就在城里，離醫院不遠，所以白天在醫院輸液，晚上回家。他指著他那拇指大的藥瓶，說：“這么一小瓶就一千多，哎，生病是最沒有辦法的。”當被問及為什么妻子沒來看護時，他無奈地搖搖頭：“我生病她就走了?！?

轉入內科后，王秀并不太阻止文軒到醫院看視，因為陳賢志常常得出去買藥辦事什么的，病房里也需要看護。

呆在病房里，王秀常常閉著眼睛睡覺，文軒無聊了就東竄竄西逛逛，一會兒看看王秀的點滴，看看手有沒有被壓住，一會兒又看看旁邊病人的點滴，點滴快完了就咚咚咚跑去叫護士。后來，文軒在柜子里拿東西時翻出幾本小說，有故事會，也有幾本武俠小說。往后的看護中，文軒就看起了小說，也不再到處跑了。陳志帶著小武回家時先來了醫院，見文軒一直呆在病房里，就讓她到病房外面的椅子上坐，并對她說：“看護的時候不要總是呆在病房里嘛，在病房外面，隔一段時間進去看一下。一直呆在里面，對你的身體不好?！?

王秀總愛問文軒有沒有把家里收拾好，嘮叨著告訴文軒要做哪些事。一次，王秀要求回家洗個澡，回到家后，看到家務做得不令人滿意，就嘮叨起來：“讓你把地掃掃，你看多臟，說了鍋每次用了要把水擦干，又不擦……”歡歡喜喜等著王秀回家的文軒當頭挨了一頓批評心里特難受?！皨寢屢郧安皇沁@樣的呀?！标愘t志見女兒傷心了，便對王秀說：“好了好了，女兒好不容易盼到你回來，別盡嘮叨了。”

文軒的難過迅速消失了，一種溫馨很快出現，文軒覺得，只要有爸爸媽媽在家，不管有沒有好的菜肴，也不管飯菜是誰做的，可不可口，家都有了家的樣子。

很快就開學了，文軒在一個小鎮念高中，離家挺遠，從縣城到小鎮要坐一個多小時的汽車。文軒走時，陳賢志把學費交給她，她說：“爸爸，如果錢挪不出來就算了吧，我和老師說說讓學費緩緩，我知道媽媽的病還需要很多錢，而且弟弟也要開學了。”陳賢志把錢塞到文軒手里說：“錢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我會想辦法的。到了學校好好上學，家里的事你不要管，爸爸會處理的。”

王秀出院的頭一天文軒正好放假，文軒借口到醫院幫著拿東西，其實是想見見王秀。病房里只有王秀，文軒問：“那位叔叔病好出院了嗎？”王秀回答道：“病好？死了?！?

“死了？前幾天我來不還好好的嘛?！蔽能幭肫鹕弦淮慰吹剿?，還精神飽滿的，文軒還應他請求為他帶了份午餐，他吃得挺香。突然得知這樣一個人去世了，文軒覺得難以接受。

“是啊！人就是這樣，活著活著就死了。”王秀像是自言自語，說出了這句話，文軒卻覺得特別難受，像第一次經歷死亡一樣，她是親眼目睹了一個人怎樣一點點好起來，又突然得知他死亡的消息。

王秀是平安出院了，可是伴隨而來的，是一大堆復雜的問題。

陳賢志恢復了正常生活，仍然是工作與家庭。王秀的一場車禍，撞出了腦震蕩，撞翻了舊疾，也撞沒了工作。陳林的病情更嚴重，王秀出院半個月后，陳林才出院，同樣的，他也失去了工作，因為切除了一只腎，造成殘疾。在親友的指引下，陳林很快申了殘。

接下來，就是賠償問題了，車主一方面想推卸責任，一方面不斷地在賠償方面做文章。因為車主動用了關系，使得原本簡單明白的事故賠償久久拖延。

一個雨天，文軒一家人和陳林一大家人被叫到派出所，經過一系列復雜的程序后，派出所就責任劃分做出了評判。車主把大伙兒帶到一個茶樓，商討賠償事宜，文軒不明白，為什么很簡單的交通事故賠償會被他們扯出那么多復雜的問題。一大群人擠在一間小小的茶室里，有人抽煙，有人大聲說話，文軒受不了這種嘈雜，就出來了。雨過天晴的街道顯得很清爽，街邊的黃桷樹葉子綠油油的，公路還有點濕，人行道上的方塊磚附著一層水，顯出古典精致的模樣。文軒盡情地享受著雨水帶來的美麗，完全忘記了來到這里的目的。

王秀氣呼呼地走出來，看見文軒站在外面，就讓她進去聽聽。

對于賠償，車主要求把陳林的殘疾補助納入賠償，簡單地說，就是車主想打那筆殘疾補助的主意，車主幾句話下來，反而說陳林要付錢給他。而王秀的醫療費用賠償糾紛在于車主不接受內科的治療費，車主很有氣魄地打了這樣一個比喻，他說：“如果我開車撞死了一個得了癌癥的老太婆，我都不用負責任?！避囍鞯脑捵屛能幋篌@失色。文軒看著這個腦滿肥腸，一臉狡詐，不停轉動著小眼睛的車主，覺得特別反感。

文軒再次走出茶室，她有點不明白，車主的是什么邏輯，難道說撞死了一個患絕癥的老人就真的可以不用負責任嗎？文軒簡直無法理解。這時，她突然意識到，如果自己對法律常識有一定的了解，就可以應對車主的荒唐比喻了。“不過，也許他說的是對的呢？”“要怪就只能怪自己不懂法律。”文軒發現，自己這么多年在學校里學的東西根本不能解決生活中遇到的問題，哪怕是這樣的法律問題。

不久，陳林的兄弟姐妹們都出來了，為了這個賠償，陳林一家幾乎是全民出動。他們蹲在墻角，用石頭在地上畫著什么，一邊畫還一邊說著什么。

一天的“談判”，卻沒有得到任何結果，賠償的事懸在半空。文軒搞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他們把問題復雜化了，還是自己把問題簡單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