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雪味
- 成長
- 快樂的守望者
- 4889字
- 2011-12-26 09:35:10
12月的風猖獗地襲擊著大地,土地上籠罩著一股徹骨的嚴寒,不久,雪就紛紛揚揚落下了。從文軒出生到現在,18年的生命里只見過兩場雪,一場是現在,一場是十五年前。
那時文軒三歲,對于那場雪,她印象最深的還是村里那條熱鬧且破碎的山村公路和種滿青菜的菜園。當年村里響應號召,計劃了第一條泥質公路,沒有很多的資金,村長就帶領著全村男女老少開鑿新路自己干。因為考慮到鄉親們的生產壓力,盡量避免與農忙相沖突,修路時間被定在了冬季。那個冬天很冷,大家伙扛著鋤頭拿著鐵捄擔著撮箕帶著興奮用勞動驅趕著這罕見的寒凍。修路是個重力活,為了防止有人偷懶扯皮,村長要求每家每戶至少出一個勞動力。陳賢志要上班,王秀自然而然擔起修路的任務。文軒放了假,張慧一天到晚要忙家里,陳志那時還在單位工作,王秀沒法子把文軒丟家里,而且文軒總黏著著她,一會兒不見了媽媽都要到處找,王秀就干脆把孩子帶上出工。
人很多,大家一鋤頭一撮箕地把泥巴挖松,鏟平。每次王秀做工,文軒就在一邊玩泥巴石子,一個人不哭不鬧倒也玩得安靜,一天,突然下起了雪,在這個地方,雪是稀有的,文軒第一次看到這種從天上飄下的白白的、冷冷的東西,又驚又喜。從王秀口中,她知道了這是雪,雪的概念第一次這個樣子出現在她的腦子里,帶著這樣確切的表像。
王秀說:“今天下雪,你就在家里玩好不好?”文軒嘟著個小嘴把頭搖得像個鐘擺。
“文軒乖哈,就在家里嘛,今天下了雪,外面很濕。”
“我要和你一起去。”文軒眼里晃著淚水委屈地說道。
王秀沒辦法,就牽著她的手,走向工地。文軒踉踉蹌蹌地跟在后面,一邊走一邊用手接著雪玩,王秀不斷地對她說:“不要接了,好好走路。待會兒遲到了江伯伯又要罵人了,到了再慢慢玩哈。”文軒睜著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地聽著媽媽的話,什么是遲到,什么是罵人,她只知道江伯伯是個很好的人,常常會給她糖吃,為什么遲到了江伯伯會罵人,文軒還想不明白。她只知道,現在自己想和這白白的叫雪的東西玩,因為它總是不斷地飄下來,文軒用手接也接不完,接住了這朵,那朵就掉到地上了。
雪絲毫沒有使鄉親們疏于勞動,反而讓大家熱情高漲,個個干得熱火朝天。文軒在一邊聽著他們雜亂的談笑聲,依舊用手接著雪花。王秀給了文軒一頂小草帽,草帽戴在她頭上把她整個人都罩住了。文軒不太喜歡,因為這很妨礙她和雪花玩。她多次悄悄把帽子取下,每一次都會被王秀發現,有一次,她躲到一個大家都看不見的地方,把帽子扔了,王秀見她光著腦袋,就問帽子去哪里了,文軒說丟了。王秀忙著做工,也被文軒弄煩了,現在見帽子沒了,就干脆把文軒衣服上的帽子攏到她頭上,說:“好了,這下不要再把帽子取了,雪掉到你頭上就化了,會感冒的。”文軒得了這樣個不礙事的東西當然樂意,就又自顧自地玩起雪來。
文軒玩得正自在,突然聽見叔叔阿姨們大而整齊的聲音,文軒回頭一看,發現他們都立著不動,正看著媽媽呢。王秀頭上戴著斗笠,身上披著蓑衣,正擔著泥一上一下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文軒看著媽媽走得有點歪歪斜斜,竟笑了。她聽見叔叔阿姨們說:“這王秀可真是厲害呀。”“就是,和她婆婆當年一樣,男人的活照樣拿下。”……
文軒不懂他們的話,看夠了他們,她又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和雪花追逐著。收工了,文軒把小草帽放到身后,想著可以和媽媽一樣變魔術,把帽子像媽媽變出糖果那樣變出來。令文軒失望的是,媽媽剛走到她面前就對她說:“你不是說帽子丟了嗎?又找到了?”文軒回頭看了看自己藏的帽子:“我藏得挺好呀,你怎么看見了?”“那當然了,我是誰呀,我是你媽,還能看不見?”
母女倆回到家,雪還在下,地面上只有一層淡淡的白色,很淡,幾乎看不見。王秀去菜園子砍了兩顆青菜,文軒發現青菜的芯里堆著一大團白白的東西,手一壓,就變小了。文軒大叫到:“媽媽媽媽,這是什么呀?”王秀拿來刀削青菜,看見文軒正在按菜芯里的雪,忙說:“哎呀,不要弄。這是雪呀。”“雪?雪不是這個樣子的嘛。”“雪多了堆在一起就是這樣了嘛。”
第二天文軒被王秀交給張慧,雪水把正在修的公路上的泥浸軟了,人打上面過鞋子要粘上厚厚的泥,王秀不愿意文軒把衣服鞋子弄得全是泥。文軒當然不高興,王秀悄悄地走后,她著實哭了個痛快,最后還是陳麗帶著她去菜園子舀雪才安靜下來。
陳麗那會兒也就十三四歲,對雪的好奇也不比文軒弱。菜園里青菜上積了厚厚一層雪,尤其是菜芯里。陳麗抱著文軒,拿了金屬碗和小勺子,去菜園里舀回一大碗雪,陳麗挑了些干凈的雪,捏成團,塞到嘴里,文軒也要,陳麗說:“你不能吃雪,你太小了。”文軒嚷著:“你都可以吃。”陳麗說:“我是大人,只有大人才可以吃。”文軒嘟著嘴說:“我也是大人了,我也要吃。”但陳麗就不給她吃。反復地告訴她她是小孩,要長大了才可以吃,不然肚子就會痛。結果,三歲的文軒沒有嘗到雪的味道,后來,她每一年都等著冬天,等著下雪。可是,冬天一年年地來,雪卻一直沒有再光臨這個山村。
文軒沒有想到的是,十八歲,當她幾乎已經忘記第一場雪的時候,雪又再次出現了。
班主任提醒學生們多穿些衣服,注意不要感冒,天氣預報說要下雪。和文軒一樣,這個年齡的孩子們第一次接觸雪都是在十多年前,有些在那場雪落之時甚至還沒有出生。大家對雪有了一種期待,就完全把與雪同時出現的寒冷忽略了。“若能下雪,冷一點也是沒有關系的。”在這樣的等待中,天空的云積了幾天,文軒的手也在寒凍中長滿凍瘡,指頭腫得像一根根肥壯的胡蘿卜。
雪還是落了。那天大家都在上課,教學樓的某間教室突然傳出一片喜悅的驚嘆,大家會意,紛紛朝窗外看去,果見空中飄散著小小固體。老師對這來得不是時候的雪有點惱火:“干嘛不下課再下呢?現在學生的心到外面去了,課還怎么上?”老師敲敲講桌,試圖平息學生們的躁動,作為高三的學生,倒也比較容易安靜下來,老師說:“要看雪等下了課再去看哈,放心,這雪會下幾天。現在把你們的心收回來,好好上課。”雖然對老師的話有點不相信,大家對雪是否會停下來還有很大的懷疑,但高三的學生時間觀念總是要強些的,大部分學生都能不再往窗外望。
文軒緊盯著老師,一見老師轉身板書,眼睛就立刻飛到窗外。看幾秒又把目光轉向老師,老師沒朝自己這邊看時,忙又朝窗外看一眼。對這場雪的渴望,文軒比任何人都要強烈,漫天飛舞的雪花,確實勾起了她幾乎忘記的過去,當年陳麗沒有給她雪嘗,她至今還有遺憾,雖然后來陳麗告訴她雪是白味的和雨水一樣,但她還是固執著不肯相信,直到書念得多了,從理論上知道了陳麗的話是對的,她仍然不肯死心,一定要自己親自嘗嘗。
文軒也和老師有一樣的惱火:“怎么不是下課的時候再下呢?要是它只下一會兒怎么辦?”
但老師沒有騙他們,那次的雪下了三天三夜,比文軒兒時看到的雪要大得多。
下課鈴姍姍來遲,老師沒有拖堂,學生們像籠子里的鳥一般,幾秒鐘里陽臺上就趴滿了學生。文軒出去的時候,發現有些班是提前下課的。
雪越下越大,學生們的歡呼聲一陣高過一陣,老師們也都紛紛走出辦公室,觀看這難道一見的雪景。文軒向樓下沖去,嚴言叫住她說:“只有十分鐘,你下去了也玩不了多久就要上課了呀,路那么滑,還是不要去。”文軒回頭朝嚴言咧咧嘴,笑著跑下樓去。樓梯上很滑,早已有學生把雪壓成團帶到教學樓,一路上有拿雪對打的,有捧著蓬松松的雪急忙忙朝樓上跑的……跑到底樓,文軒朝樓上望去,教學樓的每一層樓的陽臺上都擠滿了人,不少人把手伸到陽臺外捉雪花。文軒找到嚴言,對著那個方向拼命揮手,嚴言沒看見,文軒又大叫她的名字,嚴言看見后揮手回應著。文軒跑到花園里,雪越積越厚了,她感動地看著這白亮亮的堆在矮木叢上的雪,熱淚盈眶,她有點胡涂了,自己為什么會濕潤眼眶,是什么讓自己這樣感動?她扯下手套,露出紅腫的手指,拂開最上面那層薄薄的雪,捏起一小堆潔凈的雪,虔誠地放進嘴里,雪在嘴里融化著,很快就沒有了,文軒什么味道也沒嘗到,只覺得浸人。“也許是太少了,嘗不出味道。”文軒又拂出一大片雪,照樣挑出最潔凈的,她抓起一大把,胡亂地塞進嘴里,嘴里麻木了,更嚴重的冷浸感在文軒嘴里擴散著,雪在嘴里化完了時,文軒終于找出了雪的味道,那是一種有點讓人不舒服的味道,像沾著灰塵的樹葉味。文軒望著滿天的雪花,對于雪的味道她感到很奇怪,自己吃出雪的塵土樹葉味,可是阿姨說雪是沒有味道的,書上也說雪是沒有味道的。突然,她仰起頭,張開嘴,幾片雪花落進她嘴里,她抿了抿,沒有味道。
上課鈴響了,文軒丟下雪,套上手套,飛奔上樓。到了教室,老師還沒有進來,文軒腦子里還盤旋著雪給的疑問。
“對了,雪是從樹葉上弄的,那應該是樹葉的味道,而不是雪的味道吧!”得出這個結論,文軒感到很失望。“也許雪真的是沒有味道的,落到樹葉上的雪會沾染上葉子和灰塵的味道,卻不是雪本身的味道。”
雪落了,自然會染上別的味道。
雪越堆越多了,大著膽子下樓玩的人也越來越多,學校一些領導也拿著相機拍樹怕花拍人拍雪。臘梅林邊,杉樹腳下,到處都有景可拍。文軒和幾個同學在花園里捧雪,旁邊一個人捏了一把雪,扯開同伴的衣領就往里塞,一陣驚呼聲后就是相互追趕。文軒選出雜質很少的雪,搓成一個拳頭大的球。一堆人堵在樓梯口,堆起一個半人高的雪人。
上課回到教室時,文軒發現很多同學都與雪相會,不少同學還帶了雪球回教室,她甚至在講桌上的粉筆盒里發現了雪球,還有一個粉筆盒關得嚴嚴實實的,她正要打開,邱偉攔住她說:“不要打開。”文軒說:“我只看一下。”原來那個盒子里是滿滿一盒雪,邱偉和其它幾個男生一臉奸詐地笑著。文軒一下子明白了,他們是要給老師一個驚喜呢。
文軒坐在第一排,班主任走進來時文軒正在捏雪球呢,手套丟在一邊。班主任看著她紅腫的手說:“你不怕把手凍傷啊?”經班主任一說,文軒猛然意識到自己馬上就灌膿的凍瘡,雪球在手上還真的有一種燙人的感覺。她忙把雪球丟進抽屜。
班主任發現自己走進來竟沒有幾個人發現,教室里亂糟糟的,桌子歪歪扭扭,桌上的書也亂七八糟,最重要的是,學生們都還在玩,幾乎是人手一個雪球。
她敲敲講桌,說:“坐下坐下,已經上課了哈,回到方位上,看你們的教室亂成什么樣了,把桌子放整齊。邱偉,你看你的桌子,歪哪兒去了……”
一陣吱吱吱拖動課桌的聲音過后,教室里安靜下來。班主任說:“把心收回來哈,不要再興奮了,高考就在你們眼前,月底的那次考試非常重要,你們復習得怎么樣了?”教室里鴉雀無聲。
班主任拿出一支粉筆準備板書,發現粉是筆濕的,教室里的溫度比外面要高個幾度,粉筆盒的雪開始融化,粉筆被染濕了,班主任看了看濕潤的紙盒子問:“你們誰把雪裝粉筆盒里了?”沒人支聲。她放下那支濕粉筆,在盒子里翻了半天拿出一支,在黑板上一寫,不現字,還是濕的。幾個學生低聲笑著。班主任一聲不吭丟下粉筆,又盯著學生們,盯著講桌,然后發現講桌上還有另一個粉筆盒,她伸手打開,一團雪正歡快地融化著。邱偉笑得咯吱咯吱地。文軒覺得班主任要生氣了,但班主任只是默不作聲地彎腰把那個盒子放到地上。講課。她說:“你們把粉筆都給我打濕了,我就用濕的寫,能不能看清楚就是你們的事了。”文軒很奇怪班主任怎么一直沒有發火,是不是對雪老師也是特別熱愛的,所以理解學生們的心情?
后來班長重新拿了盒新粉筆,濕粉筆寫的字也可以看清,只不過有個過程,教室里的溫度很快就會把水蒸發掉,字跡就清醒了,但這樣的字不容易擦掉。
課上著上著,文軒覺得腿上怎么有點濕。她把腿側到一邊,發現褲子的膝蓋處濕了一大片,她猛然想到那只被她扔到抽屜的雪球,“完了完了,雪化了。”果然,她往抽屜一望,“媽呀!水漫金山寺了!”抽屜濕了,里面的書也濕了,水透過抽屜縫隙,往下滴著水。
熬到下課,文軒忙把抽屜里的書本拿出來,晾著。整個教室的地面都濕了,同學們帶回的雪球全化在了地上,像剛被雨淋了一樣,又濕又臟。
這場雪,讓文軒知道了雪的味道,也讓文軒手上的凍瘡潰爛到極點。學校在下雪期間膽戰心驚,不斷提醒學生們注意安全,因為在堆雪人那天,在另一棟教學樓樓梯口,一個學生滑到摔斷了腿。
雪就這樣來了一場又去,對于高三學生來說,雪帶來的喜悅如果動搖了軍心,那么人人都是要抱怨它的。
文軒期盼了這么多年的雪,并沒有給她帶來多么持久的歡樂,關于回憶,關于現在,有一種失落,有一種迷惑,出現在雪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