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陳賢志上中班，凌晨時陳賢志下班到房間里拿東西，剛要離開，文軒猛然醒來，看見陳賢志正要把門關上，她立即直起身叫住陳賢志：“我要回去！”陳賢志已經把門關上了，聽見女兒在說話，又把門打開，說：“你明天回去嘛，這么大的雨。”文軒急忙起床穿上鞋子，說：“不，我要回去！”文軒心里有個很簡單的想法：馬上就要返校了，現在和爸爸一起回去，早上就可以起床煮豬食，這樣爸爸就可以多睡會兒覺了。

雨很大，文軒坐在陳賢志的摩托車上，把破舊的雨衣頂在頭上，風呼呼地吹，肆虐著夜行人，雨很快浸過雨衣，雨衣上的破洞漏下雨水，濕透了文軒的衣服，夜行在有雨的秋季，衣服濕了，文軒覺得一陣冰寒。摩托車行在夾雜著鵝卵石的泥質公路上，一路顛簸，有幾次差點就發生危險，文軒心里恐懼地祈禱著：“一定要小心，一定要小心。”危險過去，文軒又想：“爸爸每天就是騎車從這樣的路回家的。”走在山路上，文軒的運動鞋里浸滿了水，腳冰涼。陳賢志穿著涼鞋，一步一步跋涉般向前走著。唯一的一把傘撐在文軒的頭頂，陳賢志戴著那頂只能遮住頭的頭盔。秋夜的雨和風以及黑暗，圍裹著疲憊的父女倆，一步，一步，要向前走，才會到家，才能擋風避雨。

摸索著打開門，陳賢志脫下濕透的衣服涼在衣架上，又馬上動手燒水。文軒覺得渾身發熱，冒汗，頭痛。陳賢志讓文軒趕緊把衣服換了，又提來熱水，讓她燙燙腳。

陳賢志捧出花生，倒了一小杯酒，文軒剝著花生吃，問：“你每次晚上回來都要喝酒嗎？”

陳賢志瞇著眼使勁咽下一小口酒，說：“嗯，晚上回來喝點酒要好睡一點。”

“爸爸也睡不好嗎？”文軒心里小小地嘀咕著。

父女倆很快就把那堆花生吃光了，陳賢志收拾著花生殼，說：“我的事，你不要管，你也管不了，好好讀書。”文軒點點頭，就上樓了。文軒躺在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她摩挲著那件衣服，想起告訴爸爸時爸爸平淡的回答。在車上，文軒說了衣服的價格，陳賢志良久才說：“買了就買了吧。”文軒想：或許在他心中，孩子才是最重要的，哪怕在家境不允許的條件下買下一件天價的衣服。

文軒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了。陳賢志正在做飯，文軒揉著眼睛說：“爸爸你怎么這么早就起來了，昨晚那么晚才睡，都不多睡會兒，我來燒火吧。”陳賢志往灶膛里夾了一把柴草，回答道：“也不早了，你今天要回學校，家里收拾一下還要去把最后一瓶氨基酸輸了，待會兒早點去，免得你回學校慌里慌張的。”

“哦，其實我什么時候回學校都可以的，不急。”

“你早點回去把功課溫習溫習也好啊，反正家里也沒什么忙的。對了，你把花生裝上，多帶點過去，家里還有那么多。

你的鞋子買了沒有。”

“沒有，昨天去看到的那個樣式缺碼，老板娘說讓今天去拿。”

“哦。”

父女倆的對話總是很短暫，臨走前，陳賢志一再叮囑著文軒放寬心，不要為他們的事擔心，好好學習。

文軒覺得頭有點痛，還有點出虛汗，到了衛生院，還是上次那個年輕醫生，多了些胡子，感覺憔悴了很多。文軒沒有告訴父親也沒有告訴醫生自己有點感冒。文軒渴望著氨基酸早些進入體內，如果這次因為感冒而不能輸，那么下次就要再等一個月了，文軒覺得自己一天都不能等了，雖然氨基酸并沒有帶給她好身體，但她相信是因為還不夠量，只要把氨基酸輸完，效果就會出現。

給她扎針的護士碰到她發熱的皮膚，問：“你在發燒嗎？這么燙。”

文軒搖搖頭，說剛剛走得太熱了。

文軒躺在病床上，病房里的人挺多，文軒看著那些和她一樣打著點滴的人想：也許我是他們當中唯一一個沒有病卻打點滴的人吧。

不知道是不是護士的針沒有扎對地方，幾分鐘后，文軒就感覺到強烈的脹痛，陳賢志站在窗戶邊看著水泥路上來來往往的車，想著自己的心事兒。想到上次醫生說的輸快了會痛，文軒想也許放慢點就不會痛了。文軒不想打擾站著出神的陳賢志，就自己掙扎著起來把點滴放慢了些，再躺下時就覺得不那么痛了。等疼痛感完全消失后，文軒又把它加快了，加快幾分鐘，又開始痛，她就又起來……

輸到一半，年輕醫生從門外經過，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走進病房，看著文軒的點滴，很慢。他摸摸文軒的頭，問：“感冒了嗎？”文軒驚慌地說：“不，沒有，沒有感冒。”醫生看著她，文軒覺得很不自在，像自己的謊言被揭穿了一樣。醫生只是淡淡的說：“如果感冒了的話氨基酸輸進去就起不了效果了。”文軒只是木然地點點頭。“還好爸爸出去了。”她慶幸地想。

因為時快時慢，本該兩個小時輸完的氨基酸，卻用了三個小時。陳賢志匆匆忙忙送文軒去拿鞋子，老板娘說還沒有做好，讓文軒拿另外一雙，文軒不太愿意，就說下次放假再來拿，陳賢志說：“那你去了學校穿什么，就拿這雙吧。”想到自己的鞋子昨晚被淋了個透，現在還穿著媽媽的鞋子，文軒也就同意了。陳賢志說：“要不就下次回來拿那雙，讓老板娘給你留著。”

文軒說：“下次回來又拿，那這雙怎么辦呢？”

“不就是兩雙嘛，你下次回來再把那雙拿回去嘛。”

老板娘問：“要不要嘛，要的話我就給你留著，你下次來取就是了。”

文軒忙說：“不用不用，不用留。”

去車站的路上，陳賢志對文軒說：“你要是覺得這雙不好，下次回來就去拿那雙你喜歡的，不就是幾十塊錢嘛，這個月我們的工作漲了，我干一天也就夠買一雙鞋了。”

文軒倚在陳賢志背上，想對他說：“爸爸，你的愛女兒知道，可這愛也太沉重了。女兒只希望擁有一雙不漏水的鞋子就夠了，雖然沒拿到我喜歡的那雙鞋子，留下遺憾，可我也不會等它做好再回頭買下呀，我知道您不希望我不開心，希望幫我得到我想要的東西，可是我們的情況女兒知道，我們需要很多的錢。您為了這個家，放棄了多少！難道做女兒的，就不能放棄些嗎？”可是，這些話不能說，文軒怕自己說出來，會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文軒只是淡淡的說：“不用的，我挺喜歡這雙，挺好的這雙。”

在通往學校的漫長的路途中，文軒仍是呆望著窗外，任一顆顆樹一片片稻田后退，后退。

張慧的話又出現在她腦海。雖然這次回家陳賢志和王秀沒有發生正面沖突，但從陳賢志的話里，文軒隱約感覺到他的決定。奶奶說：“他們都是為了這個家，都愛著這個家。”文軒想：是不是因為他們都愛這個家，所以就要讓他們做出這樣的犧牲？也許他們真的是愛著對方的，只是鬧到這步田地，雙方都很難拉下臉來，也許自己可以做個和事老。想到王秀口口聲聲說自己沒有考慮到爸爸的辛苦而亂花錢，文軒做出最后決定。她想，媽媽是愛爸爸的，爸爸也是愛媽媽的，那么既然這樣，就不應該分開。

文軒用自己孩子般混亂的邏輯說服了自己，回到學校，她用同學的手機給陳賢志發了條短信，希望爸爸為孩子想想，并給王秀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陳賢志看到短信很感動，他覺得這是女兒第一次和自己說心里話，以一個成年人的身份。因為不會發短信，陳賢志直接照那個號碼打過去，告訴文軒短信已經看了，自己會好好考慮的，讓文軒不要擔心。

其實文軒也覺得這是自己第一次和爸爸談心，一直以來，她把自己關得太緊了，她愛爸爸，也愛媽媽，但心事卻不愿意和他們說。對媽媽講文軒覺得媽媽不能替她保守秘密，對爸爸講，爸爸不會出賣自己的秘密，可每次想說，心里就會有一個聲音固執地對她說：“爸爸那么累，就不要去煩他了。”時間長了，文軒就再不愿意和誰說心事了，她覺得，埋在心里，就誰也偷不去自己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