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宇王朝，伴水縣內，石板路旁。

“病癆鬼，病癆鬼！撿龜殼，摔斷腿！”

幾個小孩對著坐在地上的江然，嬉笑著唱起嘲諷的童謠。

殘陽將素色道袍染得赤紅，少年道人枯瘦的手指緊扣龜殼，青白指節幾乎要刺破蒼白的皮膚。

散落的白發被草繩束成馬尾，隨咳嗽聲在暮色中顫動，他的咳嗽聲盡是虛弱，這又會引來孩童們的一陣嘲笑。

明明是個少年，卻有如一具干枯活尸。

不只是拿他取樂的小孩子，來往的路人，也皆是一副掩鼻躲避的模樣，仿佛江然是什么人嫌狗厭的病原體一般。

江然卻不氣惱，仿佛再多人的鄙夷也影響不到他一樣，只是靜靜的注視著面前的青石板出神。

期間也有人看他可憐，想擲給江然幾枚銅錢，卻被他抬手拒絕了，一問，原來江然坐在這里并非乞討，而是收錢算卦。

“開卦一次二十文，可測陰陽，斷吉兇。”

二十文，一塊燒餅才兩文錢！況且算卦看相，那不純是騙人的玩意兒嗎！問價那人眼角一抽，只覺得江然貪得無厭，于是扭頭離去了。

江然不以為然，緩緩抬頭。

夕陽西下，已是黃昏，今日攏共卻也只賺了一副卦錢，還花了三文錢買吃食，凈入十七文。

自己已經堅持擺了一個多月的攤了，距離目標依舊遙遙無期。

要賺夠三千文……

“唉……”

江然低下頭來，看著自己近乎是皮包骨頭的那只右手，默然無語。

怎么就淪落到這地步了？

他本是山中一小道，自從十八歲生辰那日，覺醒前世宿慧，繼承長生觀，就遭到了天人五衰，大病九天九夜。

勉強熬過去后，不僅身體狀況急轉直下，此身手無縛雞之力，壽元更是縮減至不到原本的十分之一。

若想延壽活命，就只能向自己繼承的長生觀，獻祭血氣充足的活物，以換取壽元。

江然當然也想過去城外打獵，但礙于身體無法實現，想要獲取祭品，就只能在城鎮中購買，可符合祭品最低標準的豬牛羊，最便宜的市價也要三兩白銀，合三千文錢！

長生觀到了江然這一輩，已是凋零殆盡，半點余糧也沒剩下，江然本想靠曾經經年苦練的道法符箓賺取錢財，可現在看來，怕是自己壽元耗盡了，也賺不到買一只祭品的錢。

更遑論在這個危險的修行世界，或許會有的天災人禍，自己遇上便是沒命……江然終于明白，為什么曾經的師父，上一任長生觀之主，也沒活過不惑之年了。

長生觀，長生觀，怎么就成了短命觀，催命觀呢？

噠噠。

不遠處傳來腳步聲，江然扭頭看去，那是位身著鵝黃色輕裙的纖細少女，身后則跟著個十分威武，四十余歲的長髯壯漢。

“江道長，我又帶人來了，不會麻煩您吧？”少女嫣然淺笑，面帶些許胭脂，雙手背在身后，眼睛明媚動人，盡顯青春美好。

“林小姐，您已經連續帶人來光顧半個月了。”江然緩緩一嘆，面前這少女名為林善兒，是伴水縣林府的大小姐，以人美心善，尤其是心善聞名。

林善兒微微一笑，卻不多言語，只是半蹲在江然面前，從紋著花瓣的小荷包中掏出二十文錢，輕聲道：“這位是我林府的護衛長，他的生辰八字是……”

那跟在林善兒身后的護衛長眼神中帶著幾分無奈，卻也只是盤坐在地，任由自家大小姐發落。

整個林府的下人，已經有大半被林善兒介紹給江然當客戶了，江然心中明白，這是林善兒變相的在接濟自己，暗自記下此恩，認真的舉起龜殼，晃動其中吉兇簽，為那護衛長開卦。

在遭受天人五衰之前，江然確實是有幾分真本事在的，甚至差點叩開修道之門，即使此刻受限于身體，能施展的手段十不存一，但他開的卦，也絕非江湖騙子能比，而是真的在某種程度上象征了開卦者的運勢。

林善兒則看著面容枯朽，滿頭白發，認真算卦的江然，心中帶著幾分傷感。

十多年前，林府與長生觀交好，林善兒曾與江然有過一面之緣。

她還記得長生觀上任觀主，帶著還是孩童的江然，為林府做法事的模樣，那之后，江然由林善兒這個同齡人帶著，在林府內轉了一大圈，聊了些什么，卻已經忘了。

林善兒心想：也不知他經歷了什么，當初那個粉雕玉琢，又滿是傲氣的男孩，如今已然成了這副模樣，當真讓人心疼哀嘆一聲，物是人非。

長生觀已然沒落，江然的師長也全都離他而去了，自己若是不幫他，還有誰會來幫他呢？

林善兒第一次遇到淪落到路邊擺攤算卦的江然時，不可置信的辨認出其身份后，先是嚇了一跳，隨后就欲將其接進林府，助其休養。

當時的江然眼神冷漠，不近人情，一把拍開了林善兒伸出的手掌，語氣虛弱卻堅定道：“算卦與乞討，雖然都是無本生意，但賣的東西完全不同，我還沒到不出賣尊嚴，就活不下去的地步。”

思來想去，林善兒只得出此下策，接濟江然的同時，維護他那瀕死皮囊內的傲骨。

很快，龜殼內跳出根簽，上面明晃晃的寫著一個“兇”，下方跟著一行小字“兇煞犯主，殃連六親”，江然見狀，微微一愣。

“兇？”

那護衛長不以為然，完全沒把這簽當回事，反而呲牙咧嘴笑道：“老李頭小順子他們都是吉，我還以為你這簽筒里只有吉呢。”

“大小姐，咱們走吧。”護衛長本想起身，卻看到一只瘦弱的手臂攔在自己面前，他疑惑抬頭，正對上江然凝重的目光。

“還有解簽……咳。”江然一手捂嘴，一手做阻攔狀，護衛長本以為這就是走個流程，扭頭看向林善兒。

林善兒第一次看到江然這樣的神態，緩緩點頭。

江然腦中反復閃爍著護衛長的生辰八字，此時的時辰節氣，與簽文做對照，解簽給出的答案只是一個大概，所以江然基本不會受到什么泄露天機的反噬。

很快，江然正色道：“大抵就是最近一月，你會因外物招致禍事……這禍事不止應在你身上，更多會應在你身邊的親人身上。”

頓了頓，又補充道：“十分嚴重。”

“笑話！”護衛長本來還真被江然的神情唬住了點，聞言怒笑道：“七年前我故鄉被洪水沖垮，血親早就離我而去，我如游魂般漂泊許久，多虧恩公收留，這才得以茍活，今日孑然一身，哪有什么親人！”

“是啊，你對林府忠心耿耿，將其視為親人報答。”江然點頭，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護衛長聞言先是一愣，隨即勃然大怒，一拍地面，震呼：“林小姐如此待你，你還信口胡言，對我恩公大放厥詞！”

他語氣極兇，嚇得幾個路人都不自覺驚呼出聲，而正對他的江然，卻是一動不動，波瀾不驚的模樣。

“陳叔！”林善兒嚇了一跳，連忙安撫護衛長，生怕他因一時生氣對江然動手。

雖然她也的確對江然的話語有所不滿，但一碼歸一碼，要知道江然這身子骨弱不禁風，怕是一巴掌就能打飛半條命！

江然卻不再搭理憤怒的護衛長，自顧自抖了抖龜殼簽筒，又抖出一根簽，那是他以林善兒的生辰八字開的卦，果不其然，是個“兇”字，下方是“兇星臨戶，親眷禍延”。

江然分明記得，不久前，林善兒的運勢還是“小吉”。

宏觀看來，所有人的運勢都是連在一起的，個體的命運，很容易就會被身邊人所影響，毫無疑問，林善兒正是這種情況。

他微微一算，很快便得了簽文的答案：外劫侵擾，不禍性命，但毀前程，若尋貴人，此兇可逆。

按理說，將簽文盡數告知，江然收錢辦事的本分便到了，可眼下他卻猶豫起來。

眼前這二人明顯不把自己算卦的結果當回事，若是原原本本地告知給他們，就算林善兒顧及自己的面子表面答應，私下里也不一定會去主動尋找“貴人”。

林善兒與護衛長二人不明就里，可江然對自己的簽，一向是很有自信的，至少，對未經修煉的一般凡人來說，鐵定一算一個準。

不久之后，這位護衛長肯定會遭遇連累整個林府的禍事。

雖然林府的死活與江然無關，但林府里有個林善兒，林善兒是江然落魄之時，唯一伸出了援手的人。

如果此時袖手旁觀，江然知道，自己以后一定會后悔。

倒不是說江然有多高的道德標準，只是有恩要償，有債要收，須得讓自己良心過得去而已。

可此時的他，實在太過無力，自己尚且自身難保，若想找到或成為林善兒命里的那位“貴人”，就只能……

“……借我三兩銀子。”

江然微微咬牙，下定決心道：“請林小姐借我三兩銀子，用以做法事，我盡力平了這張兇簽，一月之后，銀子如數奉還！”

這樣一來，不僅自己能早些恢復，還能幫助林善兒平禍，可謂兩全其美。

不過在外人看來，卻未必如此了，這話一出，對面二人便是短暫的沉默。

與爆發。

“你別得寸進尺！！！”護衛長猛然起身，揮手怒斥：“我家小姐心善，這才給你幾單生意，你卻將我林府，視作敲詐對象！？你當我們的錢，是大風刮來的不成！”

在他看來，這病癆鬼道士簡直過分！不止說自己將會給林府惹禍，更是獅子大開口，直接要三兩銀子！一斤豬肉也不過是二十三枚銅板，江然一開口，就是上百斤豬肉！

說是借，可又與搶要有何區別！

林善兒聞言，先是一愣，隨后取出荷包，從中摸出大半，剛好三兩銀子，遞給江然。

此舉別說是護衛長，連江然都有些愣住了。

“陳叔，江道長并非那樣的人。”隨后林善兒又道：“你方才又為我們算了一卦，就當利息了，明日此時此地，你給我簽字畫押的欠條，可否？”

江然攥緊銀子，重重的回答了一句：“好。”

他目送林善兒起身離開，護衛長狠狠的瞪了江然一眼，連忙跟上。

青石路上。

“大小姐！何必為這種江湖騙子花錢！整整三兩銀子！就算長生觀與林府有舊，您也已經仁至義盡！”

夕陽的日光映射在林善兒的臉龐上，顯得恬靜美好，一旁的護衛長不解道：“這明顯就是……那種指著人說你有血光之災的騙術啊！以您的聰慧，絕不該看不出來，那小子絕對是在信口胡說，這錢他也絕對不會還的！他就是欺您心善！”

“我知道呀，所以我才沒讓他當場打欠條。”

林善兒的話語輕輕的，她回想著十多年前那個不茍言笑的小道士的模樣，與方才江然借錢時語氣中的些許決絕。

“我不缺這三兩銀子，他那樣一個人，都不惜做到如此地步了，好像這三兩銀子，對他真的很重要，許是救命錢呢。”

“可……”護衛長仍舊不甘，林善兒搖了搖頭。

“沒什么可是的，我想幫他，便幫了，即使被騙，也是心甘情愿。”

林善兒一頓，又補充道：“就當是這些年給長生觀的香火錢。”

“心甘情愿被騙……唉，我果然沒有恩公和大小姐您這樣的胸襟。”護衛長長長一嘆，隨即苦笑：這世道，如林家父女這樣的人真的太少了，就像塊不被污染的寶玉一般，保持著一顆純潔的，可貴的善心。

這也是，他心甘情愿追隨林府的理由吧。

也正因如此，他才會如此氣憤，他不想看到這樣的好人被傷害。

林善兒見了護衛長的沮喪模樣，反而笑著安慰：“不過我覺得，江道長，實在不像是騙子啦。”

無論如何，這二人確實如江然所料，沒將那卦簽的結果放在心上，只當作玩笑般的談資。

反觀江然。

他盯著手中的銀子，珍而重之的收好，有了這錢，他就能購買祭品，為自己延壽了。

若是這次延壽能抵消掉天人五衰，恢復身體狀態，自己就不止能解決眼前的困境，甚至有機會重踏修真之道，追求長生久視！

當下，江然收好龜殼，拄起竹竿，一瘸一拐的朝遠處的肉鋪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