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見光再見江然，已是七日后。
當時暮色殘陽，古見光一人，獨坐城樓之上，一動不動的注視著原本滄瀾江之所在。
江然，則從群妖山脈的方向飛來。
他煉化體內靈氣之后，胸前氣海，已經抵達了接近五寸，這不過短短一個月，屬于練氣低階的道路，他已經走過一半還多了。
之后，他便再赴群妖山脈，以補充壽元。
大妖顯世，群妖山脈的異獸妖獸，比以往興奮了許多，常常聚眾撒歡，這倒也給江然的狩獵增添了幾分便利。
短短三日，他像是個不停歇的狩獵機器，斬殺異獸野獸數十，又獵來了三百四十年壽元。
這皆因江然的最大攻殺底牌《鎮法劍》需求修為太高，江然無法達到，無奈之下，便推演出了消耗三十年壽元，催動一息《鎮法劍》的氪命之法。
十一息鎮法劍。
這便是江然不久后，斬蛟龍的依仗！
而江然卻還有一點擔憂。
他不想讓古見光知道自己太多底牌。
就算到時候，古見光能為自己保守秘密，但在這個修行世界，誰能保證沒什么搜魂問詢的手段？誰又能真正的保守秘密？
要知道，林善兒踏上修行的目的之一，就是學會讀人心的“他心通”！
如何遮掩，也是件難事。
江然落到城墻上，這幾日，圍困滄瀾江的水位稍微下降了一點，倒是能從城墻頭上，看到外面的景色了。
“你不走嗎？”江然明知故問，古見光聞言，笑道：“我跟他們說，我來墊后，防止蛟龍突然出現，讓他們先去流云鏡對面，接應大伙。”
“反正流云鏡的穿梭是單向的，他們回不來，我也不會去。”
江然看向伴水縣內：“大家走的，倒是比我想象中快些。”
自流云鏡開啟，今日是第四天，整個伴水縣，已沒幾個人了。
除了江然與古見光，能感受到的活人氣息，唯兩道而已。
畢竟親眼目睹了那蛟龍之后，正常人的第一反應都是趕緊逃跑，而蘇素流給出的逃脫路線，也確實方便快捷。
“是啊，差不多都撤走了，一個是我那倔種的師爺，說什么絕不能棄我而去……唉，人一老，眼窩子就淺，還讓他看了笑話。”
古見光頓了頓，道了聲：“咦？”
“另一人是……”
江然看到古見光面上緩緩出現的愕然與古怪，后者抬頭：“我聽王玄終說，這人，似乎與你還有些淵源。”
二人對視一眼。
不約而同的朝某個方向飛去。
王家武館，已經人去樓空，唯有一道皮膚古銅色的健壯身影，在扎著馬步站樁。
正是李嘯。
見到天上飛來的二人，李嘯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立刻跪拜，卻被江然的靈氣輕輕托起，于是他轉而拱手道：“李嘯見過江道長，見過古縣令！”
“你為何不走？”古見光之前，獨自在城樓上出神了許久，還真沒注意到這人是江然的熟人。
江然則是眉頭緊鎖，他同樣完全摸不準李嘯的路數……
李嘯談不上精明，只是腦回路太清奇了，難以揣摩。
“李嘯已經打定主意了。”李嘯擦了把汗：“今后無論面對什么，都絕不退卻逃跑，這次也一樣！”
“江道長，您給我的那道簽，不正是此意？穿石當效滴水志，朝乾夕惕待乾坤！李嘯查了典故，終于知道了滴水穿石是為何意。”
“李嘯逃過太多次，今后，便效仿滴水一般，縱知自己將會撞個粉身碎骨，也要將巨石滴穿！”
李嘯臉上，毫無動搖，仿佛就是在說理所當然之事。
“……認真的？你可知你在干什么，會招致什么后果？”江然倒是反過來詢問李嘯了，剛要說些什么，一旁的古見光，卻伸出手止住了他的話頭。
“那蛟龍如此浩瀚偉大，你難道不怕？”古見光微笑著問道，李嘯卻說：“那是自然怕的……”
“但怕和退縮，是兩碼事。”出乎意料，李嘯如此說道：“我再怎么害怕，只要不退縮就好。”
“當真？”古見光面上笑意更甚。
“當真。”李嘯用力點頭。
古見光若有所思，隨后從懷中摸出一縣之令，在江然疑惑的注視中，指向李嘯。
“看看你有沒有說大話。”
“我言，壓其魂魄！”伴水縣內靈力，隨古見光一言，化作幻境而動，迷惘李嘯心智！
這是攻心術法！
江然下意識想阻攔，卻突然明白過來，雖不知為何，古見光是在以此法，測試李嘯的決心！
而在李嘯眼里。
他突然站在了一片空曠的草地上。
而他的頭頂，寬千萬丈，被放大了無數倍的整個伴水縣，從天而降，轟然砸下！
這是貨真價實的一縣之力，若想破除此法，就必須有擊碎整個伴水縣的自信與決心。
而李嘯一介凡人，連幻術手段都分辨不出，又怎么可能打碎伴水縣！？
他眼中不禁露出驚恐，這是怎么了？自己惹怒了這位縣令嗎？為何惹的他用仙人手段攻擊自己？
大！好大！絕非自己能夠阻擋的！就算有千個萬個李嘯，又怎能抵擋這萬丈大城的墜落！
會死！
害怕，怯懦，逃避——種種想法瞬息出現在李嘯的心頭，讓他不自覺想要后撤，屈服，下跪！
但李嘯早已決定——
“絕不后退！！！”
李嘯目呲欲裂，竟鼓足全身精氣神，怒吼著猛然向前！！！
一切，瞬息散去。
依舊是王家武館那空蕩蕩的院落。
頭頂，依舊是身穿藍袍的古見光，與白發飄飄的江然。
李嘯回過神來，滿臉茫然，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卻看到自己的右腳，不知何時，竟向前邁出了一步……
咦？假的？
“好！”
古見光不由得贊道：“好！怯懦又如何，恐懼又如何！只要不退縮，不就結了！說到做到的好苗子，好苗子！”
“好啊！江道長，你讓這孩子經歷了什么，竟有如此堅毅之心！”
比李嘯還小幾歲的江然，無奈搖頭，再看向李嘯，也滿是意外，帶著少許贊賞：“這全是他自身造化。”
竟然在那般壓力之下，還能挺住向前，真非常人所能。
看來，那日自己的隨手一卦，當真讓眼前這個李嘯，有了了不得的改變。
“好，好啊……呵呵。李嘯你可知，就算你全力以赴，也刮不下那蛟龍半點鱗片？”
古見光笑瞇瞇的，倒是沒了什么頹廢之態，江然見了他這模樣，莫名感覺十分熟悉……
啊，是了。
古見光第一次來長生觀找自己，忽悠自己進仙宗時，就是這幅神情。
古見光又要不做人了，當狗了。
不過，這次古見光忽悠李嘯，江然倒是樂見其成，當下只覺得好笑，卻沒什么干涉的想法。
他已知道古見光的決心，那決心近乎死志，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害李嘯的，此刻起心動念，也全是因為愛才之心。
“即使刮不掉鱗片……”李嘯還想說什么，古見光伸出手，止住了他的話頭。
古見光笑了笑：“你的舞臺，不在這里，就算你的決心再怎么堅硬，但適不適合，還是要思索一番的。”
“無智之勇，不過莽夫而已。”
“你說對吧，江道長。”古見光看向江然，后者無奈，點頭附和。
一看自己信奉的江道長認同了，李嘯立馬打起精神，聽從古見光教誨。
古見光得意，繼續道。
“有時，不需水滴石穿，落得粉身碎骨。”
“滴水，也可匯聚成流，再匯聚成海，只要腳步不停，便不是退縮。”
“到了那時，昔日的巨石，也不過滄海一粟。”
古見光從納戒中，取出一塊青色云紋令牌。
最開始，古見光是想把此物交給江然的。
“此乃青云接引令。”
“可讓你有資格，參與青云宗升仙試煉！”
……
長話短說。
一刻鐘后，古見光成功的忽悠了李嘯。
倒也不算忽悠，畢竟古見光給的，是實打實的仙緣。
古見光和江然，親自將李嘯送入云鏡之中，后者便化作一團疾云，朝青云宗飛去了。
回來路上，古見光順手拍暈了自家師爺，送入云鏡，對此，江然不予置評。
至此，伴水縣，就真的只剩古見光和江然兩人了。
回到城墻，古見光心情很好。
“青云升仙路，有三座考驗之山，以李嘯剛才的表現，大抵能在道心之山上，拿到不錯的成績，甚至可能被某些欣賞傻小子的長老收入門下，成為內門弟子，前途無量。”
“不退縮，絕不退縮，我這小小伴水縣，還真是藏龍臥虎，恐懼又如何？只要不退縮，說的真好……”
“……他也是受了你指點嗎？江道長。”古見光看向身后的江然：“一介獵戶，竟能讓我心生佩服……只因你的一卦？”
江然沒撒謊，不邀功：“機緣巧合，九成是他自身性情所致，我不過微微推了一把。”
“厲害。”古見光不吝惜贊美之言：“真厲害，話說回來……”
“我一直很好奇，難道我在什么時候得罪你了嗎？為何你跟我說話，一直若有若無的帶刺？”古見光好奇問道。
江然笑道：“哦，或許是你送牌匾那日，我素喜清凈修行，你卻反反復復給我下套——別跟我說你沒自覺。”
“哈哈哈哈，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古見光捋捋胡須，心頭疑惑解開，又問：“為何還不離去，反而找我？”
“江然，你沒理由不走。”
江然雙手背后，微微聳肩道：“只是好奇某個蠢貨最后的結局罷了。”
頓了頓，江然補充道：“多看兩眼，若實在危險，到時候再走也不遲。”
“看來，你是有足夠的底氣啊！”古見光點了點頭：“不過看樣子，你還有事要問我？”
“嗯，用卦算的話，還要耗費壽元。”
又走了幾步，古見光想了想，索性像個老小孩一樣，跳到城墻上坐下。
“哎呀……”他看著遠處的落日：“這兒景致不錯。”
“這兒景致一直都不錯……”
他從納戒中取出佳釀，為自己和江然倒好。
“問我為何不走？”
“是。”
“呵呵……”
古見光喝了口酒，瞇著眼看向遠處的群妖山脈。
甘露潤喉，想到自己今生見到的最后一人，或許正是身后的江然，古見光倒是意外的生出了幾分“還不錯”的感情。
停頓了許久，古見光終于笑著，對身后的少年敞開心扉。
“其實也沒什么，就是對這伴水縣的感情深些。”
“我說自己是一介漁戶……不盡然，我未曾見過父母，也未曾真正從事過幾日漁業。”
“我曾被遺棄在滄瀾江旁，是伴水縣的漁民，一齊將我養大的。”
“我……是伴水縣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