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伴水縣城五公里外,有座百丈高的常青山,長生觀,就坐落在此山頂峰。
刷著白色漆面的磚墻,將約莫兩畝的平整山頭全部圈起,從正中鑲著柳釘的紅木門往里看,有十多棵翠竹林立,院墻左側是只有江然一人居住的宿舍,右側是伙房,書房,雜物房。
正對大門,沿著灰石小徑走到盡頭,是一方破舊的,沒有門的灰色小觀,那就是真正的“長生觀”。
長生觀墻壁灰暗破敗,還有幾處漏風,小觀正中,香臺上方,立著一尊橢圓的“泥團”,仿佛是等待被人雕刻一般。
江然早早的就起了床,盤坐在那小觀中閉目養神,膝蓋上橫著一把桃木劍。
伴水縣離長生觀說遠不遠,還要爬山,江然身體不方便,已經好幾天沒回來過了,昨日江然在肉鋪定好了豬,讓伙計直接送到長生觀來,這才回觀等候。
過了許久,江然緩緩睜眼,眼眸中有一縷劍鋒般銳利的精芒閃過,但很快,又被強烈的虛弱之色取代。
他一手抓起身前的木劍,木劍還不到兩斤,整個胳膊卻都因此忍不住發抖,不禁滿眼無奈。
作為長生觀觀主也是唯一傳人,江然自小便在觀內苦學,經年苦練十余年,共繼承了兩項安身立命的手段,分別是“卦術”與“劍法”。
長生觀雖然沒落,但也是超凡脫俗的傳承之一,在遭受天人五衰之前,江然的卦術早就已經超越了凡人的領域,說是逆天改命的仙法也不為過,劍術相比遜色了點,但也不亞于凡俗江湖上的一流高手。
可如今,他卻淪落到一卦僅收二十文,也沒人光顧的地步,劍法一道則更是可憐,他連桃木劍也拿不起來了。
全是因為江然繼承長生觀的那一刻,二者的命數便綁定在了一起,長生觀是某種世間不容的逆天之物,這才連累江然遭了天譴。
前后落差如此之大,說江然沒有想罵街的沖動,肯定是騙人的。
不過在他看來,怨天尤人并無作用,不如整理心情,接受現狀,全力抗爭。
雖然長生觀的獻祭儀式,看似是他唯一的出路,但若是萬一失敗,江然也決不會就此自暴自棄,哪怕再丑陋,他也會掙扎到最后一刻。
他站起身來,看向院落之外。
腳步聲合著車轍壓過碎石的聲音傳來,伴隨著紅木門緩緩被打開,兩個氣喘吁吁的肉鋪伙計,推著一個簡易的木推車進了門,推車上,有一只四肢被捆住,一米出頭的活豬,看上去已經被敲暈了。
這只豬約莫一百五十斤,昨日江然與肉鋪說好的價格,是三兩一錢銀子,再算上二錢的辛苦費,不只是林善兒的借款,江然還付了三錢銀子的存款過去。
這樣一來,江然手頭就只剩一錢銀子多點,也就是一百多文錢……說實話,有點快要活不起了。
江然輕嘆一聲:當真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不過只要身體能夠恢復,以自己的本事,賺錢不過信手拈來。
“希望長生觀的獻祭儀式,能給我足夠的回報吧。”
江然讓肉鋪伙計幫自己把那只豬運到觀內,隨后目送他們離開,卻不急于獻祭,而是盤坐在地,等候二人遠走。
長生觀關系重大,其中玄妙,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若是那二人見了長生觀的神異,起了歹心,自己此刻,是毫無還手之力的。
祭品與長生觀就在眼前,延壽之事,已是水到渠成,江然卻依舊忍住誘惑,將或許會出現的風險扼殺在搖籃內。
直到半個時辰后,江然才起身,吃了些許干糧,不動聲色的在院墻內巡視一番,終于回到觀內,準備獻祭。
獻祭的儀式十分簡單,江然只要將祭品放在觀內,以長生觀之主的身份,命令獻祭開始。
接下來的事情,自有長生觀代勞。
伴隨江然心念一動,一股奇特的氛圍,像是厚重的水霧帶給人的濕潤感,便出現在了長生觀四周,江然心有所感,退后三步,站到入口之外。
隨即,長生觀立刻出現了變化,仿佛活過來了一般,地面緩緩波動,露出血紅色的肌肉纖維,如同在顫動的舌頭,四排臉盆大小,前后交疊的牙齒,慢慢從門框的上下左右長了出來。
整個長生觀,變成了一只張著大嘴的怪物。
這意料之外的一幕,不禁讓江然愣住。
江然自小生活在觀內,還是第一次看到長生觀的這種變化,不得不說,還是十分有沖擊性的。
許多疑問,也不禁從江然的心底生出——這怪物般的模樣,才是長生觀的真面貌?
它不止給自己帶來了天譴,還如此詭異,它……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自己成了長生觀的主人,到底是好是壞?
江然沉默著看著獻祭的進行,到了最后,也只是更加堅定了要保守長生觀秘密的決心。
那頭豬被四周的變化驚醒,立刻嚎叫掙扎了起來,不過它四肢被綁得結結實實,掙扎毫無作用。
很快,地面化成的舌頭將其推向牙齒,四排牙齒迅速合攏,將整個豬的腦袋嚼碎,尖叫戛然而止,而長生觀的舌頭靈活的將所有血肉卷入口腔,反復的將豬推向牙齒,最后吃干抹凈。
最后,四排牙齒完全封閉,擋住其中景色,只露出隱隱約約的血肉蠕動聲,江然鼻尖的血腥氣味,也逐漸變成了香火味道。
再次張開時,長生觀內部已經復原如初,連半點豬血都看不見。
整個過程,連盞茶都不到。
不過江然敏銳的發現,長生觀內部的墻壁,明顯比之前更新了些,連幾處漏風之處,都被薄薄的粉末修補上了,香臺上的那泥團,也變得纖細了一點點,似乎被雕刻了幾下。
“難不成長生觀吞噬活物,可以用來修補自身,甚至讓自身成長嗎?真是神異……”
江然正思考著,突然,一股蓬勃的生機,自江然的丹田深處出現,瞬息貫穿四肢百骸。
這讓他不禁一喜:來了!獻祭儀式結束之后,長生觀反哺給自己的壽元!自己心心念念的延壽!
在這股生機的滋潤下,江然明顯的感覺自己身體輕快了不少,雖還不至于與全盛期比肩,但確實在腳踏實地的恢復著,就連自己的心跳,也越發有力起來!
變化只持續了幾個呼吸,很快便結束了,江然振了振臂,感受著身體里多出的許多力氣,意猶未盡的伸出右手查看——
原本枯瘦宛若骷髏,骨節清晰可見的手臂,就像是枯木逢春一般,已然粗壯了幾分,有了少許肌肉的輪廓!雖然皮膚還是不健康的蒼白,力量也只恢復了約莫十分之一,但已經比之前好了太多!
如果說獻祭之前,江然是個鬼門關旁的瀕死之人,現在的他,已經恢復到了身體虛弱的一般人的程度!
這種身體的充實感,讓之前受夠了折磨的江然,簡直甘之若飴!
一道來自長生觀的信息,也同時出現在了他的腦海之中。
【獻祭凡豬,掠奪壽元:七年】
【剩余壽元:八年三月】
掠奪壽元?
江然吸收完長生觀帶給他的信息,眉毛一挑——怪不得繼承長生觀給自己帶來了如此嚴重的反噬,原來其效果,如此逆天!
簡單來說,江然為長生觀獻祭血氣充足的祭品,祭品的血氣歸長生觀,壽元歸江然!
而長生觀憑借吞食血氣恢復或成長,受益者依舊是江然,也就是說,江然能憑長生觀的神異,將被逮的活物吃干抹凈,敲骨吸髓!
沒有中間商賺差價!
江然此刻也不禁感到十分喜悅,甚至有一種之前受的苦全部值了的感覺:長生觀能帶來的益處,簡直超出自己的想象!
要知道,這次的祭品,才只是一只凡豬,就能為自己帶來整整七年壽元!且不說獲取祭品十分容易,江然知道,在伴水縣外,某些深山老林里,存在著某些修為有成的精怪邪祟——它們的壽元,動輒便是數十上百年!
若真能獵來那樣的東西,掠奪百年壽元,江然此刻面臨的一切難題,估計都能迎刃而解。
不過,這般暢想,卻是有些癡人說夢——即使是全盛期的江然,也不是那種修道有成的怪物的對手,更不用說江然此刻的實力,才剛剛恢復了一點點。
之后,伴隨著第一次獻祭的成功,江然明顯感到,自己與長生觀的聯系,變得更加親密無間。
長生觀除了獻祭之外的另一個功能,也隨之出現在江然的腦海中。
【可消耗壽元,開啟須臾長生境,推演萬法神通】
細細體悟其中意義后,江然心下了然。
自己可以通過消耗壽元,進入長生觀內部空間,其內時間流速與外界時間流速近乎一比無限,可在其中修行萬般技藝,卻無法正常修煉。
江然不禁笑嘆一口氣,長生觀帶給他的驚喜,真是遠超他的想象,這項新功能,看似跟少活多少年拿多少年工資沒什么區別,卻與掠奪壽元相輔相成,相當實用。
若是自己以后壽元太多,可以用此功能,直接兌換成可以運用的實力。
不過眼下……身體這才剛恢復了一點,至少待到自己再獻祭幾次,壽元充足,恢復到全盛期,再考慮消耗壽元,推演技能的選項吧。
江然認真思索:如果長生觀運用得當,自己估計很輕易就能恢復身體,并踏上曾經只差一步之遙的修真之路!
接下來,只要穩步賺取錢財,購買祭品,對了,也必須做些偽裝,不能讓他人起疑……
慢著。
江然突然想到了某些東西。
長生觀吞噬活物,壯大自身,這是妥妥的邪道做派,雖然江然沒什么道德潔癖,對獻祭之舉毫不排斥,但他不禁想到——
是不是連人,也能充當祭品?
用人當祭品,與用豬牛羊當祭品,其中的含義,是完全不同的。
江然心底略微發寒,這股寒意沖淡了心中的些許喜悅,他不禁看向長生觀,其中那靜止不動,等待雕刻的泥像,顯得越發詭異深邃。
“……利用之余,還是多加小心吧。”
雖然江然是長生觀無法忤逆的主人,但長生觀實在有些神秘,還是不得不多個心眼。
他整理了一下心情,拿起身側的桃木劍,走到庭院之內,這次他持劍的手,再沒有分毫顫抖了。
“護身劍訣”是他繼承劍法的名字,長生觀習劍,只為養生護身,并無他求。
除此之外,還有一本配套的煉體術,名為“養氣訣”,那是貨真價實的仙道修行法,凡人可遇不可求之物。
不過運行養氣訣,至少需要身體無恙,神完氣足,江然目前還遠遠無法做到,需要身體恢復大半才行。
江然用手中木劍劈,刺,抽,截……起初動作顯得僵硬而生澀,漸漸的凌厲起來,最后越發行云流水,渾然天成。
一如他這十數年,不曾懈怠的功課模樣。
沒過多久,江然就感到了疲倦,他略作休整,又開始了下一輪舞劍,他的身體恢復了不假,手上的力道卻讓他十分陌生,江然需要快速適應如今的狀態,讓自己有應對困境的能力。
更何況,他還有一筆債要還。
……
伴水縣內。
結束了一日課程和施粥的林善兒,獨自逛著街。
林善兒常行善事,路人幾乎都認得她,友善的向她打招呼,或是給些自家的水果蔬菜過去,她自是不會接的,不少小孩繞著她打轉:“善兒姐姐,咱們一起玩捉迷藏吧!”
林善兒還真跟著玩兒了,她冰雪聰明,很快就找到了躲起來的所有孩童,還買了些草螞蚱送給他們。
“時候不早啦,你們先回家吧。”
她抬頭看向天空,黃昏已至,快要到自己與江然約定的時間了。
雖然林善兒嘴上說著不在意,但內心里,還是十分期望江然沒有騙自己的。
她不知這種感情源于何處,只是覺得,記憶里的江然,一直都是干干凈凈的,如果他真的變成了壞蛋,那自己心里的某塊圖景,就會變得臟臟的。
她的身后,兩個婦人攜手提著菜籃,有說有笑的聊著。
林善兒聽到她們口中的一個人名后,耳朵不禁豎了起來。
“你說,那個長生觀的江道長,氣色怎么突然好了那么多?跟我一周前見的那個家伙,簡直不是同一個人!”
“人家長生觀是正經的仙人觀!有點手段是應該的,江道長前段時間那么嚇人,應該就是身上招了鬼導致的,太危險啦……”
“唉,今天一看,江道長身子骨弱些,臉還是清秀的,就是一卦要價太高了點,要整整二十文……”
聞言,林善兒眨了眨眼,雙手背在身后,一蹦一跳的走起來,臉上帶著甜甜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