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云收雨霽天，錦地注日樂天然。

煙含曙影千村曉，花吐芳濃百卉妍。

綠樹人家雞犬接，大田禾黍阡陌連。

登臨遠攬情無盡，更詠康衢樂有年。

這首七言律詩，是明朝天順年間一位叫做薛正的知縣寫的。詩里邊描繪了山東錦縣的美景，還有錦縣當地老百姓們的太平和樂。

今天這個故事，就是從這個美麗而富饒的地方開始說起。

1919年的秋天，在魯西錦縣一個叫泡桐屯子的小鄉村田野里，秋風席卷著谷穗，掀起層層的波浪，棉花也如同一朵朵白云點綴著大地……這一切都表明，今年是個難得的豐收年！

村民們顧不上吃飯，從早上一直忙碌到深夜，有的甚至連晚上都不敢回家，通宵達旦的忙活，無論如何都不敢辜負了老天爺的這份饋贈。

十二歲的穩兒姑娘和奶奶正在田里割著谷穗。奶奶小腳，不能長時間站立，只得坐下來攏著秸稈。她抬頭望向天空，瞅了瞅還在疾步前行的太陽，像是想起了什么，對正在埋頭干活的穩兒，道：“穩兒呀，咱家小路兒回去送穗子咋還沒有回來？我瞅著怕要變天呀！”

“奶奶，您別亂擔心，您看太陽那么高，怎么會變天呢？”穩兒安慰著奶奶。

奶奶騰出她一只干瘦的手，揉了揉胸口，皺眉道：“不知道怎么了，今兒老是覺得心慌。你說，別是咱家路兒半道上出什么事兒了吧？”

穩兒的弟弟小路駕著車回去送谷穗子有段時間了，按說早就該回來了，可日頭都快到頭頂了，還沒回來。這祖孫倆個難免有些擔心。

“奶奶，您別老是自個兒嚇唬自個兒，咱家路兒駕車熟著呢。再說這道兒也平穩，能出什么事兒呀！”穩兒回頭瞅瞅田間小道說，手里并沒有停下活計。一會兒，她也一臉擔憂地看向奶奶，道：“奶奶，您說會不會是許善人把他家騾子要回去了，讓小路兒沒法上地里來？”

奶奶搖了搖頭，道：“那不會吧！今年是難得的好年景，許善人把他家騾子栓在街上讓咱窮人救急用的。咱們收的莊稼順溜兒了，他家的租子才好往上收，他咋能說要回去就要回去！再說真要是給要回去了，路兒也得回來說一聲呀！”

祖孫倆正說著話，突然，卻見穩兒的弟弟小路兒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出現在地頭兒，臉上不知道是被汗水還是淚水沖得，一道一道的。他顧不得去擦一下臉，離著這祖孫倆還很遠就大叫道：“姐姐，奶奶，快回家看看吧，俺……俺娘快不行了！”

“啥？！”穩兒愣了一下，像是沒有聽清楚弟弟的話，身體疆在那里。

路兒又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穩兒手里的谷穗掉在了地上，似是剛剛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她迅速地把捆在腰上的包袱解下來，人也跟著飛奔了出去……

穩兒娘一直身體不好，生下她家老三青兒之后更是不行了。使得本來就艱難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作為一家之主的穩兒她爹李成柱，實在沒了辦法，聽人說關東那塊兒遍地黃金，便只身去了關東，想著趕緊掙點錢回來，好補貼一下一家老小。誰知，這一走便杳無音信！

去年冬天的一個夜晚，穩兒娘干活一直到深夜，又患上了不知什么名字的病，一頭倒下去，直到如今還沒有起來！

穩兒跟弟弟到家的時候，穩兒娘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已經沒有了一點生機。她有氣無力地看看自己的女兒，輕聲道：“穩兒呀，娘要走了！娘，對不起你呀……”

“娘，您別這樣說！”穩兒忍不住哭出了聲，她用力地捂住自己的臉附在母親身邊。

娘用枯瘦的手指撩了撩穩兒額前的頭發，道：“穩兒呀，別哭，你是大閨女，你忒給弟弟妹妹做出個樣兒來，他們以后還要指望你呢……”

穩兒娘用她那雙無神的眼睛看了看小路，道：“路兒呀，過來！”

小路往前緊走幾步，跪在娘的床前，哭著叫了聲：“娘！”

“路兒呀，你九歲了，已經算是大人了。有一件事你忒去辦了。”娘凝視著他說道。

小路眼里含著淚，問道：“娘，啥事？您說！”

娘扭過頭，似是盯著房梁，道：“你爹去東北這么多年了，也沒個音訊。你忒去找你爹，要是活著就把人領回來，要是沒了，就把墳遷家來！”

小路抹了一把眼淚，用力點點頭，道：“娘，您放心，俺一定把俺爹帶回來！”

此刻，穩兒娘的臉上竟露出了難得的笑容，那么燦爛，那么美麗！

谷場上，六歲的小青正蹲在地上收拾著谷穗，鐵犁嬸子突然慌慌張張地走來，道：“小青呀，你咋還在這兒？你娘不行了，你哥你姐都回家去了，你也快回去吧！”

小青抬起她那張稚氣的小臉，瞅了瞅鐵犁嬸子，道：“俺哥讓俺在這里看谷穗，”停頓了一下，好像想起了什么，又補了一句：“怕讓鳥兒都給叼走了！”

鐵犁嬸子擺了擺手，催促道：“你快回去吧，這兒有俺替你看著。”

聽了這話，小青仍然沒動，只是又問道：“俺娘啥不行了？”

“嗨，你這孩子，叫你回去你就回去，你叫俺咋說？”鐵犁嬸子見小青不動，有點著急了，她甩了一下手，道：“你這小小的人兒，別心眼子忒多了，你是怕俺收你們家的谷穗吧？！”

小青被說穿了心思，有點不好意思。她遲遲疑疑地站起身，幾步一回頭地往回走。

鐵犁嬸子在后面叫道：“快走啊，再晚恐怕就見不到你娘了！”

小青有點聽不明白鐵犁嬸子的話，但還是加快了腳步。快到家門口時，卻傳來哥哥姐姐的哭喊聲：“娘啊！您不能這么快就走了啊！”

穩兒娘就這樣簡簡單單地走了，除了留下三個哭泣的孩子，簡單得仿佛從來都沒有來過這個世界！

那天果然下起了雨。雨絲細密得籠罩著整個兒大地。泡桐樹悄悄地將存在頭上的水倒在了地上，弄得街上、路上，一片片的水洼子！老天雖然不是在為穩兒娘的離去而哭啼，卻是給穩兒娘的喪事平添了許多的阻礙！

因為是年輕早逝，家里又窮，穩兒娘的尸身就沒有按鄉下死者至少要在家存放三天的習俗，而是直接入了葬。盡管是秋收的繁忙季節，鄉親們還是放下手里的活計，幫著把穩兒姐弟把她娘抬到地里。

因為買不起棺材，穩兒娘就像當地大部分的窮人一樣，被放進了鄉親們短時間里幫忙挖出的一個大坑里。人們又用破磚頭為穩兒娘搭了一個雞窩狀的穴，將她放進去，填滿了土，算是下葬了。然后，就匆匆各忙各的去了，留下這老老小小四口人，呆呆地立在雨中！

地里莊稼還沒有收完，天又下著小雨，穩兒也不敢耽擱，把娘安置入土以后，就趕緊跟小路一起去收莊稼了。

頭七的時候，奶奶帶著三個孩子來給穩兒娘上墳，穩兒娘的墳就是一座小小的土丘。窮人的墳是沒有墓碑的，僅僅在墳頭用土坷垃壓了一小塊方形草紙。

奶奶盤腿坐在地上，懷里摟著一盆粥，她不斷地用勺子在盆里往外掏著粥撒在墳前。

穩兒三姐弟跪在奶奶身邊，聽奶奶絮絮叨叨地說道：“玉兒呀，你到俺們老李家十幾年了，從來就沒有吃過一頓飽飯，穿過一件好衣呀！吃苦受罪拉扯著三個孩子，臨了得的這病咱也沒錢治！這好不容易盼到今年好收成，你卻病的呀，吃不下一口飯了，最后，你也連個小米粥都沒喝下呀！”

奶奶抹了一把眼淚，接著絮叨：“成柱去了關東，到現在也沒來個信兒，也沒有跟你見上最后一面。你走了，咱連個棺材板都買不起，只好給你壘了這么個雞窩墳，唉！娘對不起你啊！”

聽著奶奶的絮叨，穩兒跟小路兩姐弟更是泣不成聲！

只有小青，自從娘去世到現在還沒有說過一句話，也沒有哭過一聲。此刻，她直愣愣地用她那雙大大的眼睛看著那座土丘，一動也不動！

奶奶絮叨完，把剩下的粥都和在墳前，慢慢地站了起來，對三姐弟道：“我們走吧，回去吧，再怎么難，日子還忒過啊！”

穩兒和小路也擦了擦淚水，慢慢站了起來，撣了撣褲子上的土。小青卻仍然跪在那里沒有起來，還是那樣直楞楞地盯著土丘出神。

穩兒走過去拉了拉妹妹，想讓她跟著自己一起回家。青兒卻甩了一下姐姐的手，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大叫著：“娘！原來死去，就是再也見不到你了嗎？！”

青兒邊哭邊向墳前爬去，趴在母親墳上不肯起來！穩兒跟小路剛剛止住的淚水又重新落了下來，三姐弟一起痛哭流涕！

是啊，今后一個年老體弱的奶奶和三個未成年的孩子將怎樣生活？三個孩子的父親是否能夠再回到泡桐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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