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乾隆《喜鵲》

喜鵲聲唶唶，俗云報喜鳴。

我屬望雨候，厭聽為呼晴。

南城，城郊。

三層半高的小樓房，坐落于一片人跡罕至的地段。

紅磚瓦蓋頂，紅瓷磚圍墻。

頂頭的瓦由四面八方鋪開來，整整齊齊，像犁田的痕跡，一突一凹，劃開人世間的黑白分明。突出來的瓦，色澤已褪去大半，有些泛白。凹下去的，經受長年累月的風吹雨打，堆積著滿滿的污垢，再也看不出它原本的特色。

試問，誰會去關心這茬，畢竟現在的人，總認為自己每天很忙很忙。

似乎除卻覓食的鳥，時而從旁邊的胡須樹上飛躍過去，停在瓦上，觀望這，觀望那。以為別人不知道，它到上頭，總會給瓦磚添點顏料。

時有的事情，它的顏料掉落下來，砸在從小樓房里出來的人身上。惹來對方一陣咒罵，它也依然我行我素嘰嘰喳喳個不停。

退一步說，來這的無非兩種人。一種是罪犯的家屬們，另一種是管罪犯們的工作人員。

小樓房，是會見樓。它過于普通，在這寬廣的城郊外，令誰都想不出它的用處何在。

它的旁邊。

多米高的圍墻將占地面積廣泛的監獄牢實的圈在鋼筋混凝土的包圍之中，外面的人進得去，里面的人也出得來。

大概，里面想出來的人，比比皆是，且絞盡腦子。

但凡送進去這家監獄的人，能夠被接出去的少之又少，大部分的犯事者終其一生都會待在里面，直至死去。

因為什么，因為這是監獄。處處是陷阱，人人是眼線。

傳聞，一個蓄謀已久的犯人躲過各種眼線，想越過高高的墻，而眼前竄出一只肥大的老鼠。它一攀附上墻頂繞來繞去的鐵絲，立馬成了烤老鼠。欲越獄的犯人默默縮回那只準備伸出去的手，從此安分守己。

是真是假?

暫時無從考究。

這家監獄在南城存在很多很多年，有的被送進來，最后又被抬出去，一進一出，就是一生。

慕添宇在里面呆了八年，類似這樣的場景，已看到麻木。不過他始終知道，他一定能出去，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興許是上帝寵愛，他乖乖的呆了八年，八年來沉默不語，活像即將入土之人，終于在八年后的今天，他被告刑滿提前釋放，可以離開了。

會見樓再見。

……

冬日近午時，暖陽當頭，金色的陽光溫和的灑在他寬而薄的背影上，他站在通往世界外頭的大門前，等待著禁錮了他八年自由的鐵門緩緩開啟。

鐙……鐙……

鐵門的滑輪與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像一道夏日的驚雷，劃破了寧靜。

一雙穿著泛黃膠鞋的腳從門的里面走出來，順著如柴般的腳踝往上看，筆直的雙腿被一條洗的發白的闊腿褲籠罩著。

闊腿褲的樣式有些陳舊，不是現在流行的款式。

再往上看，就是慕添宇粗糙不已的雙手，垂放在口袋處，一看就知道吃過一定的苦。像他的臉，沒有一絲血色，盡顯歲月痕跡。

刺骨的北風從他消弱如骨的身軀穿過，蒼白的發尖隨風摩擦，冷削剛毅的臉龐，被風吹得刺疼。隱約能夠看到他那張依舊帶著病態的臉，透著淡漠的神色。

“嘿！嘿！這邊!”

大門外，距離慕添宇不過十五米之遙的地方，停著一輛紅色小轎車，車子的主人倚靠在車門上，似是等得不耐煩了，伸手在方向盤上按了兩下喇叭。

慕添宇瞇著眼尋聲而去，正準備抬手打個招呼。身邊刮來一陣疾風，“來了!”一位老人滿是歡喜地回應，腳步略顯輕快。十幾米的距離，愣是讓他搞出百米沖刺的勁。他眨眼就到車子主人面前，伸出雙臂，給來人一個結實的擁抱。

“兒子，我終于出來了。”

車主擰起不怎么高興的眉頭，沉聲道：“出來就好。”話里聽不出到底是高興或是無所謂。

哦！原來是老人家人。

慕添宇記得他。

剛剛辦出獄手續，兩個人碰過面。

老人是隔壁監區的人。

慕添宇屋子里的醫生秦常在，與他交好。他具體叫什么名字？慕添宇不記得了。呆在里面的人，沒人關心過這些問題。

“賣雞蛋!賣包子咯！”一道滄桑的聲音，掐斷慕添宇的回想。

“年輕人!來，買個雞蛋包子！”慕添宇的目光落在聲音主人的身上，一位滿臉皺紋的老婆婆出現在他視線范圍。她手里不停地擺弄著貨物，像是在舞臺上的表演者，察覺到有觀眾的存在，便越發賣力。

慕添宇粗糙的手，按摸了一下口袋，嗯，還有錢。

轉身，他朝著老婆婆走了過去。

轎車車主別過頭望向車內，大喊了聲車里面的人“叫你帶雞蛋，帶了沒有？”

“我看看!”

頓時，車里傳來沙沙的塑料袋聲音。半響，回答小心翼翼“哦，沒！忘記了。”

“一件事都辦不成!”車主冷哼一句，不忘往里頭瞪了一眼。

“賣雞蛋！”老婆婆定是聽見對話，忽而又喊起來。在場的就幾個人，風吹散了她的聲音，如城郊的蕭條。

“喏，來個雞蛋。”慕添宇一米七多的個子，腳長步伐快，三兩下就站在老婆婆的攤位前。若是以前，他步子更快。

擺出來賣的就兩樣：雞蛋和包子。

“好嘞!”老婆婆流露出慈祥的笑臉，洋溢著熱情，手不太利索地扯了一個白色小塑料袋，一把抓住一個雞蛋，雞蛋順溜進袋子里。她把雞蛋遞給慕添宇，黑斑清晰可見的雙手猛的縮回來，摸著自己的耳垂，一下沒一下。

慕添宇知道，她是為了減緩手的痛感。畢竟雞蛋燙滾滾的。

“也給我來一個。”車主湊上前來，溫聲對老婆婆說。隨即抬手，滑亮手機屏幕，“可以掃碼付款嗎？”

老婆婆不知所措，而后忽然趕緊擺手解釋道“嘿！年輕人開什么玩笑話。這兒哪里有馬給你掃，我家的茅房倒是有頭牛。”

車主尷尬的臉抽了抽，太陽穴突突跳。老人疾步走到車主跟前，批評自家兒子“你不帶錢的壞毛病，什么時候才能改。”

然后，他手接過熱乎乎的雞蛋，充滿歉意對老婆婆說“我給錢，有錢。”他忙得從上衣內側口袋掏出十塊錢，褶皺的很。

站在旁邊車主，雙眸垂得低低，然后撲哧一聲笑。笑意爬上眼梢，酸楚卻一陣陣襲上心頭。

時代變遷，原來還沒有遷到這呀！

步伐太快，老一輩已經跟不上了。

“來!”車主招呼老人把雞蛋給他，接過后，示意老人轉過背來。

“做啥子!”老人不解地問。

總不會用雞蛋，敲自己的后腦勺吧！

“別說話！”車主手里來回運著雞蛋，溫度適中后，把它放在老人頭頂，然后雞蛋沿著后背走一直走到腳踝處。老人想探究到底在干什么，只聽見車主厲聲警告“別回頭。”

“媽說了，這是風俗。回頭，會有重蹈覆轍的詛咒。”

老人隨車主擺弄之后，坐進車里。

車，開走了。

“年輕人，你要不要跟他們那樣弄?我可以幫忙。”老婆婆眼神兒落在慕添宇身上。他正吞著大半個雞蛋，被嗆得上氣不接下氣，猛咳。

老婆婆意思是，要我再買一個雞蛋？

我不。

幾年前雞蛋五毛錢一個，現在賣兩塊錢。

“沒別的意思。他們的做法我見過好多次。”老婆婆開始解釋，“我就想祖宗留下來的風俗，肯定有它的道理。”

“不然，我怎么會在這賣雞蛋。”

“雖然說，就賣兩樣東西。偶爾兩樣也挺好，簡單，才能做好。”

老婆婆的話匣子出現關不住的狀態。

“聽說，曾經有人回頭望了監獄門口一眼，半年后又進去了。”

慕添宇千年冰山的嚴肅神色，老婆婆自覺話多，趕緊住了嘴。不忘嘟囔一句，“我是為你好。”

我是為你好。

此話重重地擊中慕添宇的心臟，他整個人明顯一晃，五臟六腑間像有一股電流般瞬息而過。

若不是:我是為了你好。

他怎么會莫名其妙地，在這里面呆了整整八年。

不顧老婆婆想說話的欲望，他轉身。

這地方，想活命，得隱藏自己的情緒，變成沉默，會更受歡迎。

他站在樹底下，回想起多年前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