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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邢州驛,雪夜驚變

雪,下得正緊。

風(fēng)卷著雪粒子,抽打在邢州驛站斑駁的木門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像是無數(shù)細(xì)小的爪子在不耐煩地抓撓。門縫里透出的昏黃燈火,在這河北道無邊無際的黑暗與嚴(yán)寒里,微弱得像一粒將熄的炭火。

驛站內(nèi)堂,卻彌漫著一股劫后余生般的暖意。土坯墻勉強(qiáng)擋住了外面的風(fēng)雪,屋子中央,一個半人高的黃泥火塘燒得正旺,幾塊粗大的劈柴噼啪作響,跳躍的火苗舔舐著架在上頭的一口鐵釜。釜里翻滾著稀薄的粟米粥,水汽混著谷物被煮熟的微甜氣息,在干燥的空氣中氤氳開,給這簡陋的驛舍添上幾分難得的、屬于人間的煙火氣。

張十三佝僂著背,坐在火塘邊一條吱呀作響的條凳上。他剛從外面回來,一身寒氣還未散盡,凍得發(fā)僵的手指攏在火苗上方,貪婪地汲取著那點可憐的熱量。臉上是刀刻般的風(fēng)霜痕跡,眼窩深陷,嘴唇干裂,只有那雙眼睛,在跳躍的火光映照下,還殘留著一絲屬于驛卒的、近乎本能的警惕。他身上那件褪了色的靛藍(lán)色驛卒號衣,肩頭和袖口都磨得發(fā)白,沾滿了泥點和雪水融化后的濕痕。

“娘的,這鬼天……”旁邊條凳上,驛卒趙大甕聲甕氣地罵了一句,搓著凍得通紅的耳朵,把一雙沾滿泥雪的破氈靴又往火塘邊湊了湊,“十三哥,這趟‘八百里’跑得夠嗆吧?潼關(guān)那邊……真那么吃緊了?”

張十三沒立刻答話,只是盯著火塘里明滅的炭火。那封剛從懷里掏出來、帶著他體溫的“八百里加急”文書,此刻應(yīng)該已經(jīng)拴在下一站驛卒的馬鞍旁,正頂著這漫天風(fēng)雪,沿著官道向更遠(yuǎn)的后方疾馳而去。文書封套上那方鮮紅的“常山急遞”印泥,還有驛丞老周接過時驟然凝重的臉色,都沉甸甸地壓在他心頭。潼關(guān)……那是長安的門戶。他喉嚨有些發(fā)干,只含糊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yīng)。

“潼關(guān)要是……”另一個年輕些的驛卒,王五,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話沒說完,就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他咳得彎下腰,瘦削的肩膀不住聳動。

“閉上你的烏鴉嘴!”趙大不耐煩地呵斥,眼神卻也不自覺地瞟向緊閉的大門,仿佛那厚重的門板外,正有千軍萬馬在風(fēng)雪中無聲迫近。

驛丞老周佝僂著腰,從里間端出一個粗陶碗,碗里盛著剛舀出來的、冒著熱氣的稀粥。他走到張十三身邊,把碗遞過去:“十三,趁熱,墊墊肚子?!崩现艿穆曇羯硢?,帶著濃重的河北鄉(xiāng)音,臉上溝壑縱橫,寫滿了驛站生涯的疲憊。他瞥了一眼王五,又看看門外,渾濁的老眼里是化不開的憂慮?!斑@世道……唉,喝口熱的,暖和暖和再說?!?

張十三接過碗,粗糲的陶碗邊沿有些燙手。碗里稀薄的粥湯微微晃蕩,映著塘火的光。他低下頭,湊近碗沿,一股帶著焦糊味的暖意撲面而來。他深深吸了口氣,那點微弱的暖意似乎要順著鼻腔鉆進(jìn)肺腑,驅(qū)散骨髓里盤踞的寒意。他吹了吹,小心地啜了一口。滾燙的粥水滑過干澀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慰藉。饑餓感被這暖流稍稍喚醒,他正待再喝一口——

“砰!”

一聲沉悶而巨大的撞擊聲,如同驚雷,猛地炸響在死寂的雪夜!

不是風(fēng)聲,不是雪落。是硬物狠狠砸在驛站那扇厚重木門上的聲音!門栓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

堂內(nèi)瞬間死寂。

火塘里的劈柴爆出一個火星,啪的一聲輕響,在凝固的空氣中顯得格外刺耳。

張十三端著碗的手猛地一顫,滾燙的粥潑灑出來,燙在手背上,他卻渾然未覺。一股冰冷的寒意,比門外肆虐的風(fēng)雪更刺骨百倍,瞬間從腳底板直沖頭頂!

老周渾濁的眼睛驟然瞪圓,里面全是驚駭。趙大像被踩了尾巴的貓,騰地一下從條凳上彈起,帶倒了凳子,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巨響。王五的咳嗽硬生生憋了回去,臉漲得通紅,只剩下驚恐的喘息。

“誰?!”趙大嘶吼著,聲音卻變了調(diào),帶著他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他下意識地摸向腰間——那里只有一把切肉的小刀。

“砰!砰!砰!”

回答他的,是更加狂暴、更加密集的撞擊!木門劇烈地?fù)u晃著,門框上的塵土簌簌落下。那不是敲門,是砸!是撞!是攻城槌般的蠻力!

“開門!快開門!”一個粗嘎、蠻橫、帶著濃重異域腔調(diào)的聲音穿透門板,如同夜梟的嚎叫,在風(fēng)雪中顯得格外猙獰,“奉安大帥令!征用驛站!速速開門!”

安大帥?!

這三個字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jìn)每個人的心臟!

張十三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凍住了。安祿山!叛軍!他們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邢州……邢州不是還在官軍手里嗎?潼關(guān)的急報才剛送出去……

“操他娘的!”趙大臉色煞白,猛地拔出腰間的小刀,刀刃在火光下閃著微弱的寒芒,卻顯得那么可笑。他沖向門邊,不是開門,而是想用身體頂住那搖搖欲墜的門板。

晚了!

“轟——咔嚓!”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伴隨著令人牙酸的木頭斷裂聲!

驛站那扇飽經(jīng)風(fēng)霜、象征著帝國驛道秩序的木門,在狂暴的撞擊下,如同紙糊般轟然向內(nèi)爆裂開來!破碎的木屑、斷裂的門栓碎片,裹挾著門外狂暴的風(fēng)雪和刺骨的寒氣,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沖撞進(jìn)來!

風(fēng)雪瞬間灌滿了整個堂屋,塘火被狂風(fēng)吹得瘋狂搖曳,幾近熄滅,光線驟然暗淡。冰冷的雪粒子劈頭蓋臉地打在每個人臉上、身上,帶來針刺般的疼痛。

在門洞外肆虐的風(fēng)雪背景中,幾個高大、兇悍的身影如同地獄里爬出的惡鬼,驟然顯現(xiàn)!

他們穿著雜亂的皮甲,外面胡亂裹著搶來的厚襖,頭上戴著遮住大半張臉的氈帽或皮帽,帽檐下露出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野獸般冰冷嗜血的光芒。為首一人,身材異???,幾乎堵住了整個門洞,手里提著一柄還在滴著雪水的沉重鐵錘,錘頭上沾著暗紅的、尚未凝固的血跡和幾縷毛發(fā)——那正是撞碎大門的兇器!他腰間掛著一塊黑沉沉的腰牌,上面似乎刻著一個猙獰的獸頭,在火光中一閃而逝。

“閻羅刀……”老周失聲叫出一個名字,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充滿了絕望。他認(rèn)得那塊腰牌,那是叛軍里一個以兇殘聞名的悍將的標(biāo)記!

“殺!一個不留!”那提著滴血鐵錘的魁梧身影,正是閻羅刀。他聲音嘶啞,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不容置疑的殘忍。他甚至沒有多余的動作,只是將手中的鐵錘隨意地向前一指。

殺戮,在命令下達(dá)的瞬間,便已開始!

“噗嗤!”

一聲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利器入肉聲!

離門最近的趙大,甚至沒來得及看清對方如何出手,一柄彎刀已經(jīng)如同毒蛇般從風(fēng)雪中探出,精準(zhǔn)地抹過了他的脖子!熱血如同噴泉般激射而出,在昏暗搖曳的火光下劃出一道刺目的猩紅弧線,濺射在土墻上、火塘邊、甚至張十三端著的粥碗里!趙大臉上的驚愕瞬間凝固,身體像被抽掉了骨頭般軟軟倒下,手中的小刀當(dāng)啷一聲掉在地上。

“啊——!”王五發(fā)出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叫,那聲音里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幾乎要撕裂人的耳膜。他像受驚的兔子,猛地向后竄去,卻撞翻了火塘邊的水桶,臟水潑了一地。

“嗖!嗖!”

兩支短小的弩箭帶著尖銳的破空聲,從門外射入,一支狠狠釘在王五的后心,另一支擦著他的肩膀射入土墻,箭尾兀自嗡嗡震顫!王五的尖叫戛然而止,身體向前撲倒,抽搐了兩下,便不再動彈。鮮血迅速在他身下洇開,混著地上的臟水,變成一灘污濁的暗紅。

快!太快了!

從破門到兩人斃命,不過是幾個呼吸之間!血腥味如同實質(zhì)的鐵銹,瞬間壓過了粟米粥的微甜,濃烈地彌漫開來,混合著風(fēng)雪帶來的冰冷土腥氣,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

“十三!走!快走??!”老周凄厲的嘶吼在張十三耳邊炸響,帶著一種瀕死的決絕。他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fù)湎蚰莻€剛剛射殺了王五、正獰笑著給手弩重新上弦的叛軍士兵,用枯瘦的身體死死抱住了對方的腰!

“老東西找死!”那叛軍士兵猝不及防,被撞得一個趔趄,手弩脫手飛出。他暴怒地咒罵著,反手拔出腰間的短刀,狠狠捅進(jìn)了老周的腹部!

“呃……”老周身體猛地一弓,渾濁的眼睛死死瞪著張十三的方向,里面是燃燒的火焰和最后的催促。他張著嘴,鮮血從嘴角涌出,卻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嘶吼:“文書……別管我們……走!狗洞……走!”

那柄短刀被叛軍士兵猛地抽出,帶出一股溫?zé)岬难?。老周的身體像破麻袋一樣癱軟下去,倒在了冰冷污濁的地面上,眼睛依舊圓睜著,望向張十三。

“老周!”張十三目眥欲裂,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那碗滾燙的粥早已脫手摔在地上,碎裂的陶片和渾濁的粥湯濺得到處都是。眼前是噴濺的鮮血、倒下的同袍、叛軍猙獰的面孔和滴血的刀鋒!驛站,這個他賴以生存、維系著帝國信息命脈的節(jié)點,在叛軍鐵蹄下,脆弱得如同紙糊的燈籠,瞬間被撕得粉碎!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老周用命換來的兩個字——“狗洞”——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他混亂的腦海!

驛站后院!堆放雜物的角落!那個被柴草半掩著的、只有他們自己人才知道的狗洞!

他幾乎是憑著驛卒對驛站每一寸角落的熟悉本能,在閻羅刀那冰冷的目光掃視過來、另一個叛軍士兵提著滴血的彎刀向他撲來的瞬間,猛地矮身,像一只受驚的貍貓,朝著通往后廚的狹窄通道竄去!

“攔住他!”閻羅刀嘶啞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貓捉老鼠般的殘忍戲謔。

彎刀帶著風(fēng)聲,擦著張十三的后背掠過,冰冷的刀鋒甚至劃破了他號衣的后襟!他一個趔趄,卻不敢有絲毫停頓,連滾帶爬地沖進(jìn)后廚。這里同樣一片狼藉,鍋碗瓢盆被打翻在地,一個伙夫倒在血泊中,眼睛瞪得老大。

他看也不看,憑著記憶,撲向角落那堆散發(fā)著霉味的柴草垛,手腳并用地瘋狂扒開!

冰冷的、帶著泥土腥氣的寒風(fēng),立刻從那個僅容一人勉強(qiáng)鉆過的洞口灌了進(jìn)來!

身后,沉重的腳步聲和叛軍士兵的咒罵聲已經(jīng)逼近!

張十三沒有絲毫猶豫,一頭就扎進(jìn)了那個狹窄、骯臟的狗洞!粗糙的土石和斷裂的木刺刮擦著他的臉頰、手臂和身體,帶來火辣辣的疼痛,但他渾然不顧,只是拼命地向前蠕動、擠壓!

就在他大半個身子鉆出狗洞,冰冷的雪片直接打在臉上的瞬間——

“哧啦!”

一股大力猛地從身后傳來!一只粗糙的大手抓住了他號衣的后擺,狠狠一拽!

布料撕裂的聲音在風(fēng)雪中顯得格外清晰!

張十三只覺得后背一涼,隨即是刺骨的寒風(fēng)灌入!但他也借著這股拉扯的力道,身體猛地向前一掙!

“噗通!”

他整個人終于完全脫離了那個狹窄的洞口,重重地摔在驛站后墻外冰冷的雪地上!積雪不算太厚,但這一下也摔得他眼前發(fā)黑,五臟六腑都移了位。

他顧不上疼痛,甚至來不及回頭看一眼驛站里煉獄般的景象,手腳并用地從雪地里爬起,跌跌撞撞地向前狂奔!驛站燃燒的沖天火光,將他倉惶逃竄的身影長長地投射在雪地上,扭曲而渺小。

風(fēng)雪更大了,刀子般刮在臉上。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肺葉像破風(fēng)箱一樣嘶鳴,雙腿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再也邁不動一步,才猛地?fù)涞乖谝黄环e雪覆蓋的枯草叢中。

冰冷的雪瞬間包裹了他滾燙的臉頰和身體,帶來一種近乎麻木的刺痛。他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冰碴刮過喉嚨的痛楚,每一次呼氣都在眼前凝成白茫茫的霧氣。

驛站方向,那沖天的火光將半邊夜空都映成了詭異的橘紅色,濃煙滾滾,如同巨大的、扭曲的鬼影,在風(fēng)雪中狂舞。隱約的喊殺聲、慘叫聲、木材燃燒的爆裂聲,被風(fēng)撕扯著,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如同地獄傳來的回響。

他活下來了。

但驛站沒了。老周、趙大、王五……都沒了。

他顫抖著,下意識地摸向自己懷中。那里,硬硬的還在。

他哆嗦著掏了出來。

是半卷文書。

文書邊緣被撕裂,參差不齊,顯然是在狗洞里被硬生生扯斷的。粗糙的黃麻紙被浸染得一片暗紅,那是老周的血,還是他自己的血?早已分不清。粘稠、冰冷,散發(fā)著濃重的血腥和鐵銹味。封套上那方鮮紅的“常山急遞”印泥,被血污了大半,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像一只泣血的眼睛,在雪地的微光中死死地盯著他。

他認(rèn)得這半卷。這是那份“八百里加急”的副本底單!驛丞老周謄抄留檔的!上面記錄著潼關(guān)告急的軍情要點!

他猛地又摸向腰間——那個常年懸掛驛符和過所文書的舊皮囊,此刻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個撕裂的繩頭。身份,路引,證明他存在的所有憑據(jù),都隨著那被撕破的號衣后擺,留在了驛站里,留在了那個狗洞旁。

風(fēng)雪呼嘯著,卷起地上的雪沫,抽打在他臉上。背后是吞噬一切的沖天火光,面前是深不見底的、被風(fēng)雪籠罩的茫茫黑暗。

張十三蜷縮在冰冷的枯草叢中,緊緊攥著那半卷染血的文書,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白。文書粗糙的邊緣硌著他的掌心,那冰冷的、粘稠的血污觸感,如同烙印。

他成了這茫茫雪夜里,一個沒有名字、沒有來處、沒有歸途的孤魂野鬼。

唯一剩下的,只有懷中這半卷浸透了同袍鮮血的秘密,和一條不知通往何方、也不知能否走通的亡命之路。

版權(quán):昆侖中文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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