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里正的抉擇
- 烽燧無痕
- 渡江橋下的孩子
- 3998字
- 2025-06-25 01:12:27
寒風卷著雪沫子,在孫家坳低矮的土墻和枯死的樹梢間打著旋兒,嗚咽不止。天陰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破布,沉沉地壓下來。張十三背著柳明遠,每一步都陷進半融的泥雪里,深一腳淺一腳。柳明遠早已失了人形,只剩一口氣吊著,頭無力地垂在張十三肩窩,那點微弱的鼻息拂過脖頸,像隨時會斷的游絲。背上的重量越來越沉,壓得張十三幾乎直不起腰,肩胛骨深處傳來撕裂般的痛楚——那是潰兵疤臉留下的“饋贈”,汗水混著雪水,浸透了破襖,冰冷地貼在身上。
阿禾緊緊跟在后面,小小的身影裹在一件過于寬大的破襖里,那是孫老丈上次給的。她不時擔憂地抬頭看看柳明遠灰敗的臉,又警惕地掃視著四周被雪覆蓋的荒原,像只受驚的小鹿,耳朵捕捉著任何一絲不尋常的動靜。
終于,那片熟悉的、被枯枝籬笆勉強圍攏的打谷場出現在視野盡頭。幾縷稀薄的炊煙從低矮的泥坯房頂掙扎著冒出來,又被寒風撕碎。孫家坳還在,像個在風雪里蜷縮的老人。張十三心頭剛涌起一絲微弱的暖意,立刻被更沉重的陰霾覆蓋——帶柳明遠回來,是活路,還是把全村拖進鬼門關?
“誰?!”一聲嘶啞的斷喝從村口方向傳來,帶著驚惶。一個裹著破羊皮襖的漢子從草垛后閃出半截身子,手里緊握著一把豁了口的柴刀,是村丁孫大石。他看清了來人,臉上的驚懼并未消退,反而更濃了:“十三?你…你怎么又回來了?還帶著…這是誰?!”
“大石哥,是我!”張十三喘著粗氣,艱難地停下腳步,“柳先生…路上遭了難,快不行了!求孫老丈救命!”他的聲音嘶啞,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和絕境中的懇求。
孫大石的目光在柳明遠死灰般的臉上停留片刻,又掃過張十三肩頭洇開的暗紅血漬,最后落在阿禾那張寫滿恐懼的小臉上。他喉結滾動了一下,眼神復雜,有憐憫,但更多的是濃得化不開的恐懼?!暗戎 彼秃鹨宦?,轉身就往村里跑,腳步慌亂。
等待的片刻,漫長得如同熬過整個寒冬。張十三能清晰地感覺到背上柳明遠生命的流逝,那點微弱的呼吸仿佛隨時會停止。他不敢放下,生怕這一放,人就徹底沒了。阿禾靠在他腿邊,小手冰涼,緊緊抓著他的褲腿。打谷場邊緣的泥坯房后,有幾雙眼睛在門縫和窗欞的陰影里閃爍著,是村民。竊竊的低語像寒風一樣鉆進耳朵:
“瘟神啊…又招回來了…”
“那人看著就不行了,死氣沉沉的…”
“上回他們來,村東頭李家的雞就丟了兩只,晦氣!”
“聽說外面有穿黑甲的兇神在抓人…可別是沖著他們來的…”
“老丈糊涂啊,上次就不該留他們…”
每一句低語,都像冰冷的針,扎在張十三心上。
沉重的腳步聲響起。孫老丈來了。他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靛藍粗布棉袍,外面罩了件破舊的羊皮坎肩,拄著那根磨得油亮的棗木拐杖。他的背似乎比上次張十三離開時更佝僂了些,臉上的皺紋也更深了,像刀刻斧鑿。渾濁的老眼先是落在柳明遠身上,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疙瘩,那枯槁的臉色、緊閉的雙眼、微弱到幾乎不存的呼吸,都昭示著命懸一線。他又看向張十三,目光掃過他肩頭的血污和臉上無法掩飾的焦灼疲憊,最后,停在了阿禾那雙盛滿無助和哀求的大眼睛上。
老丈沉默著,拐杖重重地頓在凍硬的地面上,發出沉悶的一聲“咚”。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那目光沉甸甸的,仿佛在無聲地稱量著一條人命的分量,以及庇護這條人命將要付出的、整個村莊可能承擔的代價。
“跟我來?!崩险山K于開口,聲音干澀沙啞,像枯枝摩擦。他轉身,步履沉重地引著張十三往他那間位于村子中心、同樣低矮的泥坯房走去。
柳明遠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老丈家唯一的土炕上??皇菦龅模讳佒”〉牟菹?。老丈的老伴,一個同樣沉默寡言的老婦人,默默地抱來家里唯一一條打著補丁的薄被,蓋在柳明遠身上,又端來一碗渾濁的溫水。老丈則俯下身,枯瘦的手指搭上柳明遠的手腕,眉頭越鎖越緊。他掀開柳明遠那件被血和泥漿糊住的破爛長衫,露出腰間那道猙獰的傷口——皮肉翻卷,邊緣泛著一種不祥的青黑色,濃重的腥臭和隱約的腐敗氣息瞬間彌漫在狹小的土屋里。老婦人忍不住干嘔了一聲,背過身去。
“傷口壞疽了,”老丈的聲音帶著一種冰冷的絕望,“寒氣入骨,邪毒攻心…尋常草藥,怕是壓不住了。”他直起身,看向張十三,渾濁的眼里是深不見底的憂慮,“得找‘藥罐子’劉,他手里或許還有點陳年的金瘡藥和拔毒散…只是…”
話沒說完,屋外壓抑的嘈雜聲浪驟然拔高,如同被點燃的干草垛。
“老丈!不能留?。 ?
“那是瘟神!會害死全村的!”
“外面有黑甲兵在搜人!要是尋到咱這…”
“把他們攆出去!趁夜攆出去!”
門板被拍得砰砰作響,仿佛隨時會被撞開。門縫里擠滿了憤怒、恐懼、絕望交織的面孔。王二嫂那張刻薄的臉幾乎要貼到門縫上,尖利的聲音穿透進來:“孫老丈!你是里正,得為咱全村幾十口子老小的命想想!上次留他們,疤臉的潰兵就差點摸過來!這次…這次要是引來那些吃人的閻王,咱孫家坳就得跟西頭趙家堡一樣,雞犬不留??!你擔得起嗎?!”
“對!擔得起嗎?!”更多的聲音附和著,帶著哭腔和歇斯底里。
孫老丈猛地轉身,佝僂的腰背在這一刻竟挺直了些許,渾濁的老眼射出刀子般銳利的光。他一把拉開房門,寒風裹著雪花和村民的唾沫星子撲面而來。
“都給我住口!”老丈的聲音不高,卻像重錘敲在破鑼上,帶著一種積威下的震懾力,竟一時壓住了門外的喧囂。“人命關天!見死不救,祖宗傳下來的規矩里,沒有這一條!”他目光掃過一張張激憤又惶恐的臉,在王二嫂臉上停留了一瞬,那婦人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疤臉的潰兵是流寇,聞著腥味到處竄,與留不留人何干?趙家堡遭的是叛軍的先鋒哨騎,那是天殺的劫數!”老丈的拐杖重重頓地,“我孫正堂在這坳子里活了六十年,當了三十年里正!這方水土,這幾十口人,是我孫家的根!是祖宗傳下來的擔子!我比你們誰都清楚分量!”
他喘了口氣,胸膛起伏,目光越過人群,望向風雪彌漫的村外,聲音沉了下去,帶著一種近乎悲愴的疲憊:“可你們看看!看看這世道!外面是什么?是刀子!是火!是殺紅了眼的兵匪!我們躲在這坳子里,像耗子一樣,就真能躲過去嗎?今日我們閉了門,趕走了眼前這口氣,明日刀子落到我們自己頭上,又有誰來開門?!”
人群安靜了片刻,只有寒風卷著雪粒抽打屋頂茅草的簌簌聲。恐懼并未消失,但老丈的話像塊沉重的石頭,壓住了沸騰的油鍋。有人低下頭,有人眼神閃爍。
“大石!”老丈喝道。
“在!”孫大石從人群后擠上前。
“你腳程快,趁天色還沒黑透,立刻去后山坳,找‘藥罐子’劉!就說我孫正堂求他救命,把他壓箱底治刀瘡箭毒的好藥帶來!快去!”老丈的指令斬釘截鐵。
孫大石臉上掠過一絲掙扎,但看著老丈不容置疑的眼神,一咬牙:“哎!”轉身撥開人群,沖向村后通往山林的小道,身影很快消失在風雪里。
“都散了吧!”老丈疲憊地揮揮手,像趕走一群聒噪的烏鴉,“堵在我家門口,能擋住外面的刀兵?各回各家,守好門戶!夜里驚醒些!”
人群在王二嫂怨毒又不甘的目光中,帶著滿腹的疑慮和恐懼,慢慢地、不情愿地散開了。低語聲并未停止,如同瘟疫般在風雪中蔓延。王二嫂臨走前那回頭一瞥,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在張十三心上。
老丈重重關上吱呀作響的木門,隔絕了外面大部分風雪和視線,但隔絕不了那無形的重壓。他背對著張十三和阿禾,肩膀微微塌了下去,方才那股強撐的氣勢瞬間消散,只剩下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他走到屋內角落一個上了年頭、漆皮剝落的舊木柜前,枯瘦的手有些顫抖地打開柜門。里面沒什么值錢物件,只有幾件疊得整齊的舊衣,最底下,壓著一個用藍布包裹的長條東西。
老丈沒有將它拿出來,只是用手隔著布,長久地、反復地摩挲著那東西的形狀。那是孫氏一族的族譜。他的手指在那粗糙的藍布上移動,每一次觸碰,都像是在觸摸著列祖列宗冰冷的牌位,觸摸著這份延續血脈、守護鄉土的責任。這責任,此刻重逾千鈞,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庇護張十三三人,是道義,是良心,可這良心的代價,可能是整個孫家坳的覆滅。他的脊梁,真的能扛住這塌天之禍嗎?
土炕上,柳明遠發出一聲極其微弱、如同夢囈般的呻吟,斷斷續續擠出幾個模糊的字眼:“潼…潼關…火…”隨即又陷入死寂。張十三的心猛地揪緊,潼關!那份染血的、可能早已失去時效卻仍是唯一證據的軍報內容,此刻在柳明遠瀕死的囈語中重現,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靈魂深處。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刺痛感讓他保持著最后一絲清醒。
阿禾似乎也感受到了屋內令人窒息的沉重和炕上柳明遠生命的微弱,她小小的身子靠向張十三,冰涼的小手摸索著,緊緊抓住了張十三粗糙的手掌。那一點微弱的暖意和依賴,是這冰窖般絕望里唯一的火種。
就在這時——
“汪!汪汪汪——!”
村口方向,陡然傳來一陣激烈而狂躁的犬吠!不是一只,是好幾只!那吠聲充滿了極度的驚恐和威脅,穿透風雪,撕裂了孫家坳勉強維持的、脆弱的死寂。
屋內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孫老丈摩挲族譜的手猛地僵住。
張十三渾身肌肉驟然繃緊,像一張拉到極致的弓。
阿禾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小手死死攥緊張十三的手指。
所有的目光,都猛地射向那扇薄薄的、被寒風拍打的木門。門板在風里發出輕微的“咯吱”聲,仿佛外面正有看不見的東西,在用冰冷的爪子撓刮。
孫老丈臉上最后一絲血色褪盡了。他猛地轉身,渾濁的老眼里爆射出一種近乎兇狠的決絕。他一步跨到土炕邊,枯瘦的手探入炕席下,再抽出時,赫然握著一把刀!
一把保養得極好、刀身狹長、閃著幽冷寒光的障刀。刀柄被磨得油亮,那是無數個提心吊膽的夜晚反復摩挲的痕跡。刀鋒并不闊大,卻透著一種歷經歲月沉淀的、屬于老兵器的鋒銳和殺氣。
老丈緊握著刀,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佝僂的身影擋在土炕前,面對著那扇仿佛隨時會被撞開的破舊木門,像一頭被逼到懸崖、準備用犄角做最后一搏的老羝羊?;椟S的油燈光跳動著,將他持刀而立的剪影投在斑駁的土墻上,那影子巨大而沉默,蘊含著風暴來臨前最后的、孤注一擲的力量。
風聲,犬吠,屋外死寂中潛藏的無數雙驚恐窺探的眼睛,屋內柳明遠若有若無的死亡氣息,阿禾壓抑的顫抖,還有張十三幾乎要跳出胸腔的心——所有的一切,都凝固在孫老丈手中那把驟然出鞘的、冷冽的刀光里。
刀鋒微顫,映著油燈一點跳動的火苗,也映著老丈眼中那孤注一擲的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