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道深處,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裹挾著刺骨的陰寒和濃重的土腥味。張十三背著柳明遠,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沒膝的冰冷泥濘中跋涉,每一次邁步都像拖著千斤巨石。背上的人如同一塊燒紅的烙鐵,滾燙的額頭死死抵著他的后頸,每一次微弱卻灼熱的喘息都噴在他的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心悸。柳明遠那點斷斷續續、夾雜著血沫的呻吟,在死寂的通道里如同游絲,隨時可能斷絕。
“嗬…嗬…”柳明遠無意識地發出痛苦的囈語,滾燙的身體在張十三背上不安地扭動,似乎在躲避無形的火焰,“……冷……阿爹……書……”
張十三的心沉到了無底深淵。燒起來了!傷口感染引發的高熱,正像饑餓的野獸,瘋狂吞噬著柳明遠僅存的生命力。驛卒的常識告訴他,這種高燒,若不能及時降溫、清理傷口,神仙難救!
身后的阿禾,小小的身影緊跟著,手里那支火折子的光芒已微弱如風中殘燭,勉強照亮腳下方寸之地。她的呼吸也帶著急促的顫抖,大眼睛里滿是擔憂和恐懼,卻死死咬著下唇,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只是時不時伸出小手,努力扶一下柳明遠垂下的、無力的腿。
不知在黑暗中掙扎了多久,腳下渾濁的泥水似乎深了一些,水流的方向也隱約有了微弱的改變。空氣不再那么凝滯,一股更加濃重、帶著腐爛水生植物氣息的濕冷撲面而來。
“水聲!”張十三猛地停住腳步,側耳傾聽。果然,在柳明遠痛苦的喘息和自己的心跳之外,一絲極其微弱、卻持續不斷的“滴答”聲,從前方黑暗深處傳來。
希望如同黑暗中陡然亮起的一點火星!他加快腳步,幾乎是踉蹌著向前沖去。火折子微弱的光暈,終于勉強勾勒出前方通道的盡頭——那里不再是無盡的土壁,而是一處相對開闊的天然巖腔!
巖腔底部,一汪渾濁的水潭靜靜躺在黑暗中。潭水顏色深得發黑,水面上漂浮著枯敗的水草和不知名的腐爛碎屑,散發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腥臭味。水潭邊緣,是濕滑的巖石和厚厚的、不知沉積了多少年的黑色淤泥。水聲正是從巖腔頂部滴落的水珠砸在水潭表面發出的。
“濁水……”張十三的心涼了半截。這水比驛站廢墟里的泥漿好不了多少!但這是他們唯一能找到的水源了!
他小心翼翼地將柳明遠從背上放下,讓他靠在一塊相對干燥、冰冷的巖石上。柳明遠一離開他的后背,立刻蜷縮起來,身體篩糠般劇烈顫抖,牙齒咯咯作響,臉上卻呈現出一種病態的潮紅,嘴唇干裂起皮,滲出血絲。他胸前的布條包扎處,暗紅的血水混合著黃色的膿液,正不斷滲出,將破襖浸濕了一大片,散發出腐敗的甜腥氣。
阿禾立刻跪到柳明遠身邊,小手顫抖著去摸他滾燙的額頭,又飛快地縮回,小臉上寫滿了驚惶。她焦急地看向張十三。
“水……需要水……”張十三的聲音嘶啞得幾乎發不出聲。他解下自己和阿禾的水囊——早已空空如也。他撕下自己里衣相對干凈的最后一塊布條,走到水潭邊。
看著那潭黑得如同墨汁、散發著惡臭的濁水,張十三的胃里一陣翻攪。驛卒生涯讓他知道,這種死水,十有八九帶著瘴癘邪毒。但現在,別無選擇!他蹲下身,強忍著惡心,用布條小心地沾濕了潭水邊緣相對“清澈”一點的水——也只是相對不那么渾濁而已。冰涼刺骨的水帶著濃重的腥味浸透了布條。
他回到柳明遠身邊,用這冰冷的濕布條,輕輕擦拭柳明遠滾燙的額頭、臉頰、脖頸。柳明遠被這突如其來的冰冷刺激得渾身一顫,發出一聲模糊的呻吟,眼皮無意識地顫動了一下。
“柳明遠?醒醒!能聽見嗎?”張十三急切地低喚,希望能得到一點回應。但柳明遠只是更深地陷入痛苦的昏迷,身體顫抖得更厲害,嘴里發出模糊不清的囈語:“……靈昌……船……燒了……截斷……信……張兄……送……”
張十三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即使在昏迷的高熱中,柳明遠念念不忘的,依舊是那份用命換來的情報!那份關乎黃河渡口、關乎叛軍截殺信使計劃的致命文書,此刻正緊緊貼在他自己胸前,被柳明遠的體溫和血污浸透!
“阿禾,看著他。”張十三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他再次走到水潭邊,這一次,他解下了柳明遠胸前那被血污和膿液浸透的布條包扎。猙獰的傷口暴露在微弱的光線下,邊緣皮肉翻卷,呈現出一種不祥的灰敗顏色,深處腫脹發亮,不斷有渾濁的黃水和血水滲出,散發出更加濃烈的腐敗氣味。驛卒的經驗告訴他,這是疽瘡初起的征兆!比普通感染更加兇險!
草木灰!驛站廢墟里的草木灰早已在密道奔逃中散盡!這渾濁的潭水,是清洗傷口唯一的希望,也是可能帶來更大絕望的毒藥!
張十三咬緊牙關,用布條飽蘸冰冷的濁水,顫抖著,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冷靜,開始清洗柳明遠胸前那恐怖的傷口。冰冷的污水觸碰到滾燙發炎的皮肉,昏迷中的柳明遠身體猛地弓起,發出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這劇痛甚至短暫地沖破高熱的屏障,讓他睜開了腫脹的眼皮,眼神渙散,充滿了無法言喻的痛苦!
“忍……忍一忍!”張十三心如刀絞,動作卻不敢有絲毫停頓。他必須把膿血和腐壞的組織清洗掉!渾濁的污水沖刷著傷口,帶走膿血,也帶下一些壞死的皮肉,露出里面更加慘烈、深可見骨的創面。每一次觸碰,都引來柳明遠身體劇烈的抽搐和破碎的慘嚎。
阿禾小小的身體也隨著柳明遠的每一次抽搐而顫抖,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大眼睛里噙滿了淚水,卻不敢哭出聲。她學著張十三的樣子,撕下自己里衣更干凈的布條,蘸了冰冷的潭水,小心翼翼地擦拭柳明遠滾燙的手心和腳心,試圖幫他降溫。
清洗完畢,傷口暫時露出了鮮紅的肉色,但依舊腫脹得嚇人,邊緣灰敗的色澤并未褪去。張十三看著空空如也的雙手,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幾乎將他擊垮。沒有藥!沒有干凈的布!連這清洗的水都是劇毒!
他目光掃過水潭邊緣濕滑的淤泥和枯敗的水草,一個極其冒險的念頭閃過。他記得驛道上的老驛卒說過,某些生長在污穢之地的水草搗爛了敷在創口上,有時能拔毒消腫,但毒性難測,稍有不慎便是催命符!
“賭一把……”張十三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瘋狂。他撲到水潭邊,不顧污穢,雙手探入冰冷腥臭的淤泥里,摸索著扯下幾把墨綠色、邊緣帶著鋸齒的腐敗水草。他用潭水胡亂沖洗掉污泥,然后放在巖石上,撿起一塊尖銳的石塊,用力砸爛、搗碎,直到變成一灘散發著濃烈腥臭的墨綠色糊狀物。
他將這散發著死亡氣息的草糊,厚厚地、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粗暴,敷在了柳明遠胸前那清洗過的傷口上!
“呃啊——!”柳明遠再次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身體如同離水的魚般猛烈彈起,又重重摔回巖石上,徹底沒了聲息,只有胸口還在劇烈起伏。
張十三的心跳幾乎停止,手指顫抖著探向柳明遠的鼻息。微弱,但還有!他頹然坐倒在冰冷的巖石上,背靠著濕滑的巖壁,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汗水混著泥污從額頭淌下。疲憊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的四肢百骸。從驛站廢墟到密道奔逃,再到這絕望的療傷,精神和體力的雙重透支讓他眼前陣陣發黑。
阿禾默默地將最后一點干凈的濕布條蓋在柳明遠的額頭上,然后挪到張十三身邊,挨著他坐下。小小的身體帶著涼意,輕輕靠在他的手臂上,傳遞著一種無聲的慰藉和依靠。她的小手摸索著,從懷里掏出最后半塊硬得如同石頭的粟米餅,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塊,遞到張十三嘴邊。
張十三看著阿禾那雙在微弱光芒下依舊清澈、卻寫滿疲憊和擔憂的眼睛,一股酸澀涌上喉頭。他搖了搖頭,聲音嘶啞:“你吃。”
阿禾固執地舉著,小腦袋搖了搖,又往他嘴邊送了送。
張十三不再推辭,接過那點微不足道的食物,艱難地咀嚼著,粗糙的餅渣刮著喉嚨。他強迫自己咽下去,補充一點可憐的氣力。巖腔內只剩下水滴單調的滴答聲,柳明遠粗重滾燙的呼吸聲,以及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寒冷。
就在這時,阿禾猛地坐直了身體!小耳朵警惕地豎起,像受驚的小鹿。她的小手死死抓住了張十三的手臂,力道之大,指甲幾乎掐進他的皮肉。她的小臉轉向巖腔入口——他們來時的方向,大眼睛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純粹的恐懼!
張十三渾身的寒毛瞬間炸起!所有的疲憊被瞬間驅散!他屏住呼吸,側耳傾聽。
滴答…滴答…柳明遠的喘息…
還有……
一種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聲響,正從黑暗的通道深處傳來。
咔噠…咔噠…
是硬物踩在碎石上的聲音!是靴底!不止一雙!
追兵!閻羅刀的人!他們竟然這么快就清理了塌方,追進了密道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