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留下的是刺骨的寒和一片死寂的白。張十三拄著一根臨時削就的粗糙木杖,每一步都陷進沒膝深的積雪里,再艱難地拔出。每一次抬腿,腰肋間那道被疤臉手下長矛擦出的傷口就撕扯著灼痛,提醒他孫家坳那場驚魂未定的逃亡。阿禾緊貼在他身側,小小的身體幾乎陷在雪地里,只露出小半張凍得青紫的臉,那雙總是帶著警惕和依賴的大眼睛,此刻死死盯著前方灰蒙蒙的地平線。
他背上,柳明遠的氣息微弱卻平穩了許多,不再像在孫家坳時那般游絲懸命。“藥罐子”劉那幾貼不知名的黑膏藥和金瘡散,硬是把這書呆子從閻王殿門口拽了回來。只是人依舊虛弱,大部分時間昏沉,偶爾清醒片刻,也只是茫然地看著鉛灰色的天空,嘴唇無聲翕動,不知在念叨些什么經史子集。這份重量,既拖慢了他們的腳步,也沉甸甸地壓在張十三心頭——一個活著的拖累,遠不如一具尸體容易處置,卻也讓他那份“送達”的執念,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牽絆。
他們已經在這片被叛軍反復蹂躪的河北西南部跋涉了不知多少日夜。村莊十室九空,焦黑的斷壁殘垣像大地潰爛的瘡疤。凍硬的尸體偶爾從雪堆里露出一截肢體,無人掩埋,成了野狗和寒鴉的盛宴。官道早已斷絕,被叛軍的游騎和流竄的潰兵控制著死亡的氣息。他們只能靠著張十三對驛站舊道和隱秘小徑的記憶,在荒原、丘陵和枯敗的樹林間迂回穿行,像三只躲避鷹隼的耗子。
食物,早已是奢望。阿禾驚人的生存本能再次成了救命的稻草。她能扒開厚厚的積雪,找到深埋的、凍得梆硬的草根塊莖;能在看似枯死的樹皮下,刮出可以勉強充饑的韌皮;甚至有一次,她不知從哪里拖回來一只凍僵的野兔,瘦得皮包骨,卻讓三人啃出了人間至味。張十三看著阿禾凍裂的小手和專注的眼神,心頭那份屬于驛卒的、只為文書而活的堅硬,悄然裂開一道縫隙。
這天晌午,翻過一道被積雪覆蓋的漫長土梁,視野陡然開闊。腳下是一片相對平緩的谷地,一條冰封的河流蜿蜒其間。而就在河谷對岸,連綿起伏的丘陵盡頭,一片灰黑色的巨大輪廓,如同蟄伏的巨獸,在冬日慘淡的陽光下顯露出崢嶸。
太原!
張十三的腳步猛地頓住,木杖深深杵進雪里,濺起一片雪沫。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來,撞得肋下的傷口陣陣刺痛。那巨大的城郭輪廓,那城頭隱約可見的、象征著大唐威儀的雉堞箭樓……多少個日夜的亡命奔逃,多少次的絕望瀕死,目標,就在眼前了!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他的咽喉,堵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他下意識地伸手,隔著幾層破爛的衣物,死死按住緊貼心口的那塊地方——那里,貼身藏著那份承載著潼關血火、同僚性命和他所有苦難的文書。那粗糙的、被血和汗反復浸透又干涸的紙張觸感,此刻像烙鐵一樣灼燙。
阿禾似乎也感受到了張十三劇烈的情緒波動,小手緊緊抓住了他破爛的褲腿,仰起小臉,清澈的眼眸里映著遠處那巨大的城池輪廓,帶著一絲懵懂的、被張十三感染了的期待。
“太…太原?”背上傳來柳明遠虛弱而沙啞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他不知何時醒了,努力地昂起頭,越過張十三的肩膀望向遠方。那張因傷病和饑餓而深陷下去的臉上,驟然迸發出一抹病態的潮紅,渾濁的眼睛里爆發出瀕死者望見綠洲般的光彩。“是太原!王師!朝廷!我們…我們到了?”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卻又被劇烈的咳嗽打斷,身體在張十三背上痛苦地抽搐。
“噤聲!”張十三猛地低喝,聲音壓得極低,像繃緊的弓弦。那瞬間涌起的狂喜和希望,如同被一盆冰水當頭澆下,迅速凍結,只剩下刺骨的警惕和沉重的壓力。
希望就在眼前,但通往希望的路,卻布滿了淬毒的荊棘。
他銳利的目光如同鷹隼,迅速掃視著眼前的谷地。那條冰封的河流(應是汾水支流)是天然的屏障,河面上看不到任何橋梁的痕跡,只有靠近對岸的地方,有一處被踩踏得異常凌亂、積雪消融露出黑色泥土的狹窄區域——那顯然是一處渡口。
而就在渡口后方,地勢略高的坡地上,赫然矗立著一座新筑的營寨!
木柵欄粗糙但堅實,圍成了一圈簡易的壁壘。壁壘之上,一面殘破卻依舊能辨認出玄色底、火焰紋邊的大旗,在凜冽的寒風中獵獵作響!那是大唐府兵的軍旗!壁壘之后,隱約可見幾頂牛皮大帳和更多低矮的窩棚。更讓張十三瞳孔收縮的是,營寨前方的道路上,設著拒馬鹿砦,幾個頂盔摜甲的身影在拒馬后持戈而立,盔頂的紅纓在風中抖動,甲葉在偶爾透出云層的慘淡陽光下,反射出冰冷的、令人心悸的金屬光澤。那是真正的官軍!
希望的火苗在張十三心中跳躍了一下,隨即被更大的陰霾籠罩。
官軍!他們終于看到了官軍!這本應是抵達彼岸的曙光。
然而,經歷了潰兵的劫殺,經歷了官軍逃卒的猜忌和屠刀,經歷了孫家坳村民因恐懼官軍而生的排斥,張十三對“官軍”二字早已沒有絲毫親近,只有深入骨髓的警惕。他們是誰的部下?紀律如何?更重要的是,他們如何盤查身份?
他和柳明遠,一個穿著破爛驛卒號衣卻無任何官憑路引,形同逃犯;一個落魄士子,同樣身份不明;再加一個來歷成謎的啞女。三個形跡可疑、狼狽不堪的人,如何取信于這些刀頭舔血、緊繃著神經的守軍?
營寨前的道路(一條通往太原的舊驛道支線)上,并非空無一人。幾股稀稀拉拉、扶老攜幼的流民正畏畏縮縮地靠近關卡。遠遠望去,只見拒馬前的兵卒厲聲呵斥著,長矛橫指,粗暴地推搡著試圖靠近的流民。盤查極其嚴苛,稍有遲疑或答對不上,便是一頓鞭撻甚至直接拖到一旁。絕望的哭嚎聲和兵卒兇狠的叱罵聲,即使隔著這么遠的距離,也斷斷續續地隨風飄來,像冰冷的針,扎在張十三緊繃的神經上。
這哪里是希望的渡口?分明是通往太原的最后一道鬼門關!
“文書…”柳明遠在他背上急促地喘息,聲音帶著恐懼和焦灼,“張兄…文書…他們…他們要看官憑…過所…我們…我們怎么辦?”他顯然也看清了關卡的嚴酷。
張十三沒有回答,只是死死盯著那座壁壘森嚴的營寨和如狼似虎的盤查兵卒。他的手,再次用力按在胸口。隔著衣物,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文書的形狀,以及它那糟糕的狀態——在孫家坳突圍時,不知是汗水、雪水還是他傷口的血,已經滲透了包裹的油布和層層破布,浸染了內里的紙張。它還能被辨認嗎?那些關乎潼關防務、關乎同僚用命換來的秘密,那些墨跡,是否已經模糊成一團無法辨識的污痕?
這份承載著所有重量和意義的“孤證”,此刻脆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它能否經受住守軍粗暴的翻檢?能否被那些底層兵卒所理解、所重視?
巨大的壓迫感如同冰冷的鐵箍,緊緊攥住了張十三的心臟,幾乎讓他窒息。太原城巍峨的輪廓在望,仿佛觸手可及,卻又隔著這重兵把守的死亡地帶和懷中這份隨時可能徹底失效的脆弱紙片。
希望的光芒如此耀眼,而橫亙在前的深淵,卻又如此深不見底。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空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驛卒的本能在腦中飛速運轉:觀察地形,尋找可能的破綻,評估風險…河面冰封,但冰層是否結實?能否繞開渡口和營寨,從更上游或下游無人處冒險過河?過河之后呢?如何避開巡邏,接近太原城?
每一個念頭都伴隨著巨大的風險和不確定性。
就在這時,一直安靜地扯著他衣角的阿禾,小手突然猛地一緊!力道之大,讓張十三一個趔趄。他愕然低頭,只見阿禾小小的身體繃得像拉滿的弓弦,那雙總是映著天空或遠方的清澈眼眸,此刻充滿了極度的驚恐,死死地、死死地盯向他們剛剛翻越過來的那道漫長土梁的頂端!
張十三的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直沖頭頂。他猛地扭頭,順著阿禾的視線望去。
土梁頂端的積雪線之上,幾個微小卻異常清晰的黑點,正靜靜地矗立在那里。距離太遠,看不清面目,但那輪廓,那姿態…尤其是其中一個格外高大、似乎肩頭輪廓有些異樣(是刀疤?還是別的?)的身影,瞬間點燃了張十三記憶深處最恐懼的火焰!
疤臉!
他們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竟然也追到了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