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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殘紙余溫

土梁頂端那幾個黑點,如同淬毒的冰針,狠狠扎進張十三的眼底。疤臉!這陰魂不散的惡鬼,竟真如跗骨之蛆,追著血腥味攀上了這道山梁!張十三渾身的血瞬間涌向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他猛地一矮身,幾乎是拖著阿禾和背上驟然緊張的柳明遠,滾進了土梁下方一道被積雪半掩的深溝里。

冰冷的雪沫灌進脖頸,激得他一個哆嗦,卻也讓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驚悸硬生生壓了回去。他死死盯著溝壑邊緣上方那片灰白的天空,心臟在肋骨下瘋狂擂動,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肋下未愈的傷處,火辣辣地痛。

“別動!別出聲!”他嘶啞的聲音壓得極低,像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阿禾小小的身體緊緊貼著他,劇烈地顫抖著,小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那雙盛滿驚恐的大眼睛瞪得溜圓,一眨不眨地盯著上方。背上的柳明遠似乎也感受到了這滅頂的危機,連那微弱的呻吟都咽了回去,身體僵硬如鐵。

時間在死寂的風雪中緩慢爬行。每一息都漫長如年。土梁頂端的黑點沒有移動,如同幾只耐心等待獵物露出破綻的禿鷲。張十三的視線在溝壑深處逡巡。這里太淺,太暴露,根本藏不住三個人!他目光如刀,刮過溝壁嶙峋的凍土和冰棱。

突然,他視線一凝。在溝壑拐角避風處,幾塊巨大的、被積雪覆蓋的巖石下方,似乎有一道狹窄的、黑黢黢的縫隙!那是被冰層和巖石擠壓形成的天然冰窟入口,僅容一人勉強擠入。

希望的火苗微弱地跳動了一下。他毫不猶豫,用眼神示意阿禾跟上,然后手腳并用,背著柳明遠,像一只負傷的野獸,朝著那處冰隙艱難地挪動。冰面滑溜,凍土堅硬硌人,每一步都伴隨著骨骼摩擦般的細微聲響,在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他幾乎是屏住了呼吸,將身體壓到最低,用破爛的襖子盡可能裹住柳明遠,減少輪廓。

終于蹭到冰隙前。一股比外界更加刺骨的陰寒之氣撲面而來,帶著萬年不化的冰層特有的、腐朽般的死寂味道。張十三先將阿禾輕輕推進去,小小的身影立刻消失在黑暗中。他深吸一口氣,反手解開捆縛柳明遠的草繩,用盡全身力氣,將這虛弱沉重的書生一點點塞進那狹窄的入口。柳明遠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但被張十三死死捂住了嘴。最后,張十三自己才側著身,幾乎是擠扁了胸腔,艱難地滑入這冰的囚籠。

黑暗瞬間吞噬了一切。只有入口處透進一絲微弱的、慘白的天光。冰窟內部空間比入口稍大,勉強能容三人蜷縮。四壁是光滑堅硬、泛著幽藍微光的冰層,寒氣如同活物,無孔不入地鉆進骨髓。腳下的地面也是堅冰,滑溜冰冷??諝饫飶浡环N凍結了千年的、令人窒息的寒意。

確認入口的積雪足夠掩蓋痕跡,暫時安全后,張十三才敢松開緊繃的弦,靠著冰冷的巖壁滑坐下來。劇烈的喘息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每一次吸氣,冰冷的空氣都像刀子般刮過喉嚨,帶出肺腑深處的灼痛。肋下的傷口在剛才的劇烈動作下似乎又裂開了,一股溫熱的黏膩感正緩慢地洇濕內里的衣物。

阿禾立刻摸索著靠了過來,冰涼的小手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傳遞著無聲的恐懼和依賴。柳明遠蜷縮在另一側,牙齒咯咯作響,不知是凍的還是嚇的。

暫時甩開了疤臉這追命的惡鬼,但眼前這座冰窟,不過是另一個絕望的牢籠。太原城郭的輪廓還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官軍壁壘上那面殘破的唐旗仿佛還在眼前招展。希望近在咫尺,卻又被這冰壁和外面虎視眈眈的追兵,隔在了無法觸及的天邊。

更緊迫的危機,來自他的懷里。

那份文書!

一路亡命,汗浸血染,風雪交加,他無數次隔著衣物感受它的存在,像感受自己仍在跳動的心臟。但此刻,在這冰窟死寂的寒氣里,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攫住了他——它,還完整嗎?那些用同僚性命換來的、關乎潼關防務的墨跡,是否還清晰?

太原就在眼前,官軍的關卡盤查森嚴如鐵。沒有身份,沒有憑據,這份文書是他唯一的“信物”,是他能證明自己并非逃卒、并非流寇、并非細作的唯一憑證!是驛站焚毀那夜,驛丞倒下前最后投向他的眼神所承載的重量!

如果它毀了…那他張十三這一路流盡的血汗,忍受的屈辱,背負的人命,還有什么意義?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不是凍的,是一種源于靈魂深處的恐懼。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冰渣般的唾液刮過干裂的喉嚨。必須看!必須立刻確認!

他背對著入口那微弱的光線,用身體擋住可能泄露的視線。手指僵硬地解開胸前那層層纏繞、早已被污血和汗漬浸透的破布條。每一次剝離,都帶著粘連皮肉的細微刺痛。最里面,是他從驛站廢墟里扯下的一塊相對完整的油布,小心翼翼地包裹著那份薄薄的、卻重逾千鈞的紙張。

冰窟里寒氣彌漫,他每一次呼出的白氣都迅速凝結。他小心翼翼地,用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指,一層層揭開那已經發硬、粘連的油布。

一股混雜著血腥、汗臭和陳舊墨跡的復雜氣味,伴隨著紙張特有的、在潮濕環境下捂久了的那種微弱的霉腐氣息,悄然彌漫開來。

油布終于揭開。

借著入口處透進來的、極其微弱的光線,張十三的心臟驟然沉到了冰窟最底層的黑暗里。

那張他無數次在逃亡間隙、在篝火微光下匆匆瞥過幾眼、視若性命的“八百里加急”文書,此刻的模樣,讓他眼前陣陣發黑。

紙張本身已不再是原本堅韌的官紙質地,變得綿軟、脆弱,邊緣多處卷曲、破損,甚至有幾處被什么銳物(或許是疤臉那次沖突?或許是孫家坳突圍時?)戳穿了細小的孔洞。最致命的,是那上面曾經清晰有力的墨跡!

大片大片墨色暈染開來,像潑灑開的、凝固的污血。雪水、汗液、甚至可能是他自己傷口的血,滲透了油布和包裹的破布,反復浸染著紙面。許多關鍵的字跡,尤其是關于具體兵力部署、關隘弱點的核心信息,已經被污濁的水痕和暈開的墨團徹底覆蓋、模糊,變成了一團團無法辨識的烏黑污跡。只有文書抬頭的“潼關告急”四個稍大的字,以及末尾模糊的驛站印鑒和日期,還能勉強辨認出輪廓,但也像蒙上了一層厚厚的血污。

完了。

這兩個字像冰錐,狠狠鑿進張十三的腦海。他死死盯著手中這團幾乎變成廢紙的“情報”,一股冰冷的絕望從腳底直沖頭頂,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費盡心機,九死一生,背負著如此沉重的代價送到這里…結果,它卻先一步“死”在了自己懷里?

冰窟內的寒意似乎瞬間增強了十倍,將他由內而外徹底凍僵。他甚至能聽到自己牙齒不受控制地劇烈磕碰聲。

“張…張兄?”柳明遠虛弱而驚恐的聲音在死寂中響起,帶著顫音,“文書…如何了?”

張十三沒有回答。他喉頭滾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猛地閉上眼,再睜開,目光如同受傷的野獸,死死鎖定在那片片污濁模糊的字跡上。

不!不能完!

驛卒的本能在絕望的冰層下發出瀕死的咆哮。他是送信的人!信在人在!即使這信只剩下一片殘紙,即使墨跡化成了灰燼,只要他還活著,這信…就不能算死!

一股近乎蠻橫的執拗猛地從心底炸開,驅散了那徹骨的寒意。他不再去看那令人絕望的污損紙面,而是強迫自己的全部心神,沉入記憶的最深處。

邢州驛站!那個血火焚天的夜晚!

驛丞老李頭將那封剛從上一站驛卒手中接過的文書塞給他時,那急促的語氣,那沉重的分量!

“十三!潼關!八百里加急!一刻不許耽誤!”

他接過時匆匆一瞥,那抬頭刺目的“潼關告急”!

在奔向下一個驛站的馬背上,借著慘淡的月光,他習慣性地掃視內容——這是驛卒的職業本能,記住關鍵,以防萬一。他看到了什么?

叛軍先鋒兵力:約三萬眾,主將姓崔…崔什么?崔乾佑!對,是崔乾佑!

突破方向…突破方向是…靈寶西原!對,是靈寶西原!守將是…火拔歸仁?名字古怪,他當時還愣了一下!

關后烽燧預警節點…有三處!具體位置…位置是…

他猛地睜開眼,眼中血絲密布,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專注。他不再理會手中那團廢紙,而是伸出凍得青紫、布滿裂口的手指,顫抖著,卻異常堅定地,開始在身邊冰冷光滑的冰壁上劃動!

沒有筆,沒有墨。指甲就是刻刀,冰壁就是載體!

嗤…嗤…

細微卻清晰的刮劃聲在死寂的冰窟內響起。冰屑簌簌落下。

他先用力刻下一個“潼”字,筆畫深而扭曲,帶著一股狠勁。接著是“關”,然后是“告急”!

然后,是記憶深處那些被反復咀嚼、幾乎烙印在靈魂里的關鍵信息:

“賊酋崔乾佑”

“眾三萬許”

“主攻…靈寶西原”

“守將…火拔歸仁”

“烽燧…三:野狐峪、狼脊嶺、臥牛坪”

他刻得極慢,極用力。每一筆劃下去,都伴隨著劇烈的喘息和肋下傷口的抽痛。冰壁堅硬冰冷,指甲很快劈裂,滲出血絲,在幽藍的冰面上留下點點刺目的暗紅。他渾然不覺,仿佛這自殘般的刻寫,是將那瀕臨湮滅的情報,強行從污損的紙面,從自己隨時可能崩潰的記憶中,一點點摳出來,釘在這永恒的冰層之上!這是最后的備份,是他使命在物質載體崩潰后,唯一的延續!

字跡歪歪扭扭,丑陋不堪,甚至有些關鍵數字因記憶模糊而顯得可疑。但這已經是他張十三,一個卑微驛卒,用血肉和意志,所能做到的極限。

阿禾蜷縮在他腳邊,仰著小臉,清澈的眼眸映著冰壁上那帶著血痕的刻痕,充滿了困惑和一種莫名的敬畏。柳明遠靠在對面冰壁上,呆呆地看著張十三近乎瘋魔的舉動,看著冰壁上那些在微弱天光下如同鬼畫符般的字跡,張了張嘴,最終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

就在張十三刻下“臥牛坪”最后一個字,指尖的劇痛和精神的巨大消耗讓他眼前陣陣發黑,幾乎要虛脫倒下時——

冰窟入口處,那一小片用來遮掩的、蓬松的積雪,毫無征兆地簌簌滑落下來一小塊!

一道遠比自然天光更銳利、更冰冷的光線——那是金屬在微弱光線下反射的寒芒——瞬間刺破了冰窟入口的昏暗,如同毒蛇的信子,精準地探了進來,在張十三滿是血污和汗水的臉上,以及冰壁上那新鮮帶血的刻痕上,飛快地掃過!

時間仿佛凝固了。

張十三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他猛地抬頭,充血的眼球死死盯向入口!

一個高大、魁梧、帶著一股濃重血腥和汗臭氣息的身影,幾乎堵住了大半個狹窄的入口!那人臉上,一道猙獰扭曲的疤痕,在透入的慘淡光線下,如同活物般蠕動著。

疤臉!

他那雙兇殘貪婪的眼睛,正帶著貓戲老鼠般的殘忍笑意,牢牢鎖定在張十三身上,以及他身后冰壁上那些尚未完全被黑暗吞沒的、帶著血痕的刻字!

“嗬…老子就說,你這只泥鰍滑得很,果然鉆進了耗子洞!”疤臉粗嘎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得意和殺意,如同砂紙摩擦著冰壁,“潼關…靈寶西原…火拔歸仁…嘖嘖嘖,老子聽不懂這些鳥字,但聽起來…很值錢??!”他手中的橫刀緩緩抬起,刀尖指向冰窟深處,那寒芒距離張十三的咽喉,不過數尺!

“乖乖把東西交出來,老子給你個痛快!不然…”疤臉獰笑著,目光掃過驚恐的阿禾和虛弱的柳明遠,“老子有的是法子,讓你后悔從娘胎里爬出來!”

冰冷的絕望,混合著刻骨銘心的憤怒,如同巖漿般在張十三胸中炸開!前功盡棄!最后的堡壘,最后的秘密,竟以如此殘酷的方式暴露在仇敵面前!

他下意識地、絕望地攥緊了手中那團早已污損不堪、如同廢紙般的文書。油布和紙張在巨力下發出不堪重負的細微撕裂聲。

幾乎同時,一直蜷縮在他腳邊的阿禾,小小的身體猛地一顫!她那總是帶著怯懦和依賴的眼眸深處,驟然閃過一絲與年齡極不相符的、近乎野性的決絕光芒!沒人看清她如何動作,只見她像一道無聲的灰色影子,猛地從張十三腿邊竄出,小小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速度,不是沖向入口的疤臉,而是撲向了冰窟更深處的黑暗角落!那里,散落著幾根他們蜷縮時折斷的、尖銳的冰凌!

冰窟內,空氣瞬間凝固成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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