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閻羅的蹤跡
- 烽燧無痕
- 渡江橋下的孩子
- 2343字
- 2025-06-24 10:50:59
風雪在破廟那場亡命奔逃后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甚,滲進骨縫里。張十三拖著柳明遠,深一腳淺一腳地鉆進一片稀疏的枯樹林。身后的火光和潰兵的咒罵聲早已被風雪吞噬,只有兩人粗重的喘息和柳明遠壓抑不住的、斷斷續續的咳嗽撕扯著死寂。
“十…十三兄…”柳明遠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半邊腫起的臉頰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青紫,嘴唇凍得烏黑,“多…多謝…”他不敢看張十三的眼睛,破廟里那失禁的羞恥像毒蛇一樣噬咬著他,比臉上的傷更痛。
張十三沒應聲,只是把背上滑落的布包又往上顛了顛,里面是柳明遠僅剩的幾封家書和散碎銅錢——疤臉那伙人搶走了玉佩,對書生的“家書”卻嗤之以鼻。他的目光像鷹隼,掃過雪地、枯枝、遠處模糊的地平線,耳朵捕捉著風里任何一絲異響。驛卒的本能在瘋狂示警:疤臉只是暫時的豺狼,真正的猛虎,閻羅刀,一定在附近。
“省點力氣。”張十三終于開口,聲音低啞,像砂紙摩擦樹干,“離官道遠點,走野地。”
柳明遠瑟縮了一下,看著腳下沒膝深的積雪和猙獰的枯枝,喉頭滾動,終究沒敢抱怨。死亡的恐懼暫時壓倒了書生的嬌氣。
他們在枯樹林邊緣找到一處背風的土坎,勉強能遮擋些風雪。張十三掏出最后一點硬得像石頭的雜糧餅,掰了小塊給柳明遠,自己只含了更小的一塊在嘴里,用唾沫慢慢濡濕。水囊早已凍實。
“閻…閻羅刀…真在追我們?”柳明遠小口啃著餅渣,聲音帶著濃重的恐懼。
張十三沒直接回答,目光投向西南方向,那是官道的大致方位。“驛站毀了,驛卒跑了。對閻羅刀來說,是沒擦干凈的屁股。他知道驛卒送的是什么。”他拍了拍自己胸口,那里貼身藏著那份染血的文書,硬硬的邊緣硌著皮肉,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既是使命,也是催命符。信息的價值,在此刻化為最致命的危險。
短暫的歇息后,他們再次上路。張十三刻意選擇沿著一條早已廢棄的鄉間小路痕跡走,路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只能靠兩旁稀疏、形態獨特的枯樹和偶爾裸露的界石來辨認方向。驛卒的腳底板仿佛刻著地圖,對地形的熟悉是他此刻唯一的依仗。
晌午時分,風雪終于徹底停了。慘白的日頭掛在鉛灰色的天幕上,毫無暖意,卻把雪地照得刺眼。視野開闊了些。
突然,張十三猛地停下腳步,身體瞬間繃緊,如同嗅到危險的貍貓。他死死盯著前方小路與官道岔口附近的一片雪地。
“怎…怎么了?”柳明遠差點撞到他背上,緊張地問。
張十三沒說話,只是蹲下身,拂開岔路口邊緣厚厚的浮雪。柳明遠湊近一看,倒抽一口冷氣——雪下的凍土上,清晰地印著幾道凌亂卻深重的馬蹄印!蹄印邊緣銳利,顯然是新踩踏不久,馬蹄鐵的形狀也清晰可辨,是軍中制式!
張十三的手指沿著蹄印的走向,指向官道方向。他眼神銳利如刀,低聲道:“不止一匹。看蹄印間距和深度…是疾馳。馬是好馬,膘肥體壯,這種時候,只有…”他沒說完,但柳明遠已經明白了,臉色變得比雪還白。尋常百姓或流寇,絕養不起、也用不起這樣的戰馬。
張十三站起身,目光順著蹄印延伸的方向望去,臉色更加凝重。岔口不遠處的官道旁,隱約可見幾處低矮的、焦黑的輪廓——那曾是一個小小的村落。此刻,卻死寂得可怕,沒有炊煙,沒有人聲,只有幾根燒得黢黑的房梁,如同巨大的獸骨,猙獰地刺向天空。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焦糊味和…更令人心悸的、淡淡的鐵銹般的腥氣。
“屠村…”柳明遠失聲喃喃,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捂住了嘴。
張十三的心沉了下去。這手法,這兇殘,這效率!驛站的血腥之夜瞬間在眼前重現。他不再看那廢墟,目光死死釘在那些通往官道的馬蹄印上。閻羅刀!只有他和他手下那些索命的惡鬼,才會如此干凈利落地抹去一切痕跡,如同用刀刮過。
壓迫感如同冰冷的鐵箍,驟然收緊,勒得人喘不過氣。官道是死亡之路。
“不能走官道了。”張十三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往東,鉆林子,過野狐溝。”他指著遠離官道和村落廢墟的東北方向,那里是更茂密、也更難行的雜木林和一道深壑。野狐溝,名字聽著就險惡,是驛卒們私下傳遞小道消息時才提及的隱秘路徑,崎嶇難行,野獸出沒,尋常商旅絕跡。
柳明遠看著那幽深黑暗的林子入口,又看看遠處官道旁那片死寂的焦土,恐懼在眼中掙扎。鉆老林意味著更多的未知危險,可能迷路,可能凍餓,可能遭遇野獸。但留在這附近,或者走上官道,就等于把自己送到閻羅刀的刀口下。
“我…我跟不上…”柳明遠的聲音帶著哭腔,他的腳早已凍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破廟里被撕扯的尊嚴和此刻身體的痛苦一同襲來,讓他幾乎崩潰。
張十三轉過頭,盯著柳明遠。那眼神里沒有責備,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審視,像在掂量一件礙事但暫時還不能丟棄的行李。“想活命,就跟著。”他言簡意賅,從懷里摸索出最后一點餅渣,塞進柳明遠冰冷的手里,“嚼碎了,咽下去。走不動,爬。”語氣不容置疑。他解下腰間充當腰帶的草繩,不由分說,一頭拴在自己手腕上,另一頭塞給柳明遠,“拴緊了。掉隊,就是死。”
柳明遠看著手腕上粗糙的草繩,又看看張十三那雙在雪地反光下顯得異常沉靜銳利的眼睛。驛卒的臉上只有疲憊和一種近乎麻木的堅定,沒有多余的溫情,卻奇異地給了他一丁點支撐的力量。他哆嗦著,把草繩在凍僵的手腕上繞了兩圈,打了個死結。
張十三不再看他,率先邁步,踏進了那片通往野狐溝的、更加幽暗深邃的雜木林。枯枝在腳下發出清脆的斷裂聲,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恐懼之上。柳明遠咬著牙,拖著灌鉛般的雙腿,踉踉蹌蹌地跟上,手腕上的草繩繃得筆直,勒進皮肉里,帶來一絲刺痛,卻也成了他與這冰冷亂世、與前方那個沉默背影之間,唯一的、脆弱的連接。
寒風卷過枯林,發出嗚咽般的哨音。在他們身后岔路口的雪地上,除了那幾道通往焦土村落、象征著死亡的馬蹄印,另一處不起眼的雪窩邊緣,一小截被踩進泥里的、染著暗紅血跡的灰色布條,被風掀起了一角,在慘白的日光下,顯出一種不祥的污濁。那布條的質地,與叛軍制式軍服內襯的布料,如出一轍。閻羅刀的網,比他們想象的,收得更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