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6章 孫家坳的粥棚

野狐溝的艱險超乎想象。嶙峋的怪石、深不見底的雪窩、盤踞在枯枝上的餓鴉,每一步都像在鬼門關前試探。張十三手腕上那根草繩,成了連接他和柳明遠的脆弱命線。柳明遠早已沒了書生的體面,手腳并用,連滾帶爬,棉袍被荊棘撕扯得破爛不堪,臉上手上布滿了凍瘡和劃痕,眼神空洞,只剩下求生的本能驅動著麻木的軀體。張十三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驛卒的筋骨雖硬朗,但連日奔逃、饑寒交迫,身體里的力氣正一點點被抽干,胸口那份硬硬的文書,此刻更像一塊沉重的冰,不斷汲取著他殘存的熱量。

不知在黑暗中跋涉了多久,當張十三幾乎以為自己會帶著柳明遠一同凍僵在某個無名雪窩里時,一絲微弱卻真實的熱氣混著柴火燃燒的焦糊味,鉆進了他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鼻腔。

他猛地停下腳步,像一頭警覺的獾,無聲地伏低身體,示意身后跌跌撞撞的柳明遠噤聲。撥開眼前一叢掛著冰凌的枯黃葦草,一片小小的谷地豁然出現在眼前。

谷地背靠一處低矮的山坳,散落著幾十間低矮的土坯茅屋,屋頂大多覆蓋著厚厚的積雪,只有少數幾縷灰白的炊煙倔強地升起。谷地中央的打谷場上,積雪被掃開了一大片,用泥坯和石頭壘砌著一個簡陋卻冒著熱氣的土灶,灶上架著一口巨大的鐵鍋。鍋下柴火燒得正旺,橘紅的火苗舔舐著鍋底,將周圍一小片雪地映照出暖色。鍋里的東西看不清,但那彌漫開的、混合著粗糧和野菜的寡淡香氣,對兩個饑腸轆轆的人來說,無異于瓊漿玉液。

打谷場上人影晃動。十幾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村民,有老有少,排成一條稀稀拉拉的隊伍,手里緊緊攥著豁了口的陶碗或木瓢。一個穿著半舊青色圓領袍、頭戴黑色幞頭的老者站在鍋灶旁,身形干瘦,背脊卻挺得筆直,像一棵歷經風霜仍不肯倒下的老松。他手里拿著一柄長木勺,動作沉穩而緩慢,每一次舀起鍋中稀薄的糊糊,都精準地倒入伸到面前的容器里,不多不少。他身旁站著兩個精壯的漢子,手里提著削尖的棗木棍,眼神警惕地掃視著谷口和排隊的人群,像守衛著最后糧倉的兵卒。

粥棚!張十三的心臟猛地撞擊著肋骨。是活路!但這溫暖景象的背后,是村民們臉上揮之不去的麻木與驚惶,是那兩個村丁棍棒上折射出的寒光,是空氣中彌漫的、比寒氣更刺骨的緊張。

“是…是活人!有吃的!”柳明遠也看到了,眼中爆發出狂喜的光芒,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下意識地就要往前沖。

“站住!”張十三一把扣住他的胳膊,力道之大,讓柳明遠痛呼出聲。張十三的眼神銳利如刀,壓低聲音,每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想死你就喊!看看他們手里的棍子!看看他們的眼神!”

柳明遠被他眼中的厲色嚇住,順著張十三的目光看去。果然,打谷場邊緣,一個原本在雪地里玩耍的半大孩子看到了葦草叢后冒出的兩個“野人”,嚇得哇一聲哭出來,躲到了大人身后。這一下,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排隊領粥的隊伍騷動起來,驚恐的目光齊刷刷投向谷口方向。那兩個持棍的村丁立刻上前一步,擋在鍋灶和老者的前面,棍尖抬起,直指張十三和柳明遠藏身之處,口中厲聲喝道:“誰?!出來!”

老者——孫老丈,也停下了舀粥的動作,渾濁卻異常沉靜的目光穿透風雪,落在張十三臉上,帶著審視,沒有立即喝罵,卻比棍棒更讓人心頭發緊。

短暫的死寂。風雪似乎也屏住了呼吸。張十三知道,下一步棋,關乎生死。

他深吸一口氣,那口氣帶著雪地的冰冷和肺腑深處的灼痛。他緩緩松開柳明遠,示意他待在原地別動,然后,獨自一人,慢慢從葦草叢后走了出來。他刻意放慢腳步,讓每一步都踏在雪地上發出清晰的“咯吱”聲,顯得笨拙而無力。他沒有舉起雙手——那會顯得心虛——只是將雙手攤開在身體兩側,掌心向上,展示著空無一物。

他一步步走向打谷場,目光越過那兩個如臨大敵的村丁,徑直落在孫老丈臉上。距離鍋灶還有十步遠時,他停下了。這個距離,既表示沒有威脅,又足以讓對方看清自己的狼狽與坦誠。

“老丈安好。”張十三的聲音嘶啞干澀,卻努力保持著一種底層人見小吏時特有的、混雜著恭敬與卑微的平穩調子。他微微躬身,行了個極不標準的叉手禮——那是驛站里見往來小吏時學的皮毛。“小子…邢州驛火長張十三,遭了兵災,驛站毀了,帶著…帶著個落難的讀書人兄弟,迷了路,實在凍餓得走不動了…瞧見老丈這兒有口熱乎的,斗膽…斗膽來討口湯水,暖暖身子。”他刻意點出了“邢州驛火長”這個早已失效的身份,這是他在亂世中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勉強能與“秩序”沾邊的憑證。同時,他把柳明遠說成“讀書人兄弟”,而非累贅,也隱含著一絲希望——讀書人,在這亂世,對某些人或許還有一點點價值。

孫老丈沒說話,那雙深陷在皺紋里的眼睛像兩潭古井,波瀾不驚地打量著張十三:破爛不堪卻依稀能辨出制式的驛卒號衣外裹著不合身的粗布襖,凍得發青的臉頰上刻滿風霜,嘴唇干裂出血口子,腳上的靴子磨得露出了腳趾,但那雙眼睛…雖然布滿血絲,深處卻藏著一股驛卒特有的、認路識途的韌勁兒和一絲極力壓抑的警惕。他又瞥了一眼遠處葦草叢邊探頭探腦、形容更加不堪的柳明遠,那身破爛的儒衫和臉上未消的淤青,印證了“讀書人”的身份。

空氣仿佛凝固了。村民們緊張地屏住呼吸,兩個村丁的棍棒依舊指著張十三,只等孫老丈一聲令下。

孫老丈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是長期發號施令養成的習慣:“火長?邢州驛…離此地可不近。驛站如何毀的?兵災…是哪一路的兵?”

問題像冰冷的錐子,直刺要害。張十三心頭一凜,知道考驗來了。他不能細說閻羅刀屠驛的慘狀,那會嚇壞村民,也可能暴露自己身負情報的危險。他只能含糊,帶著底層人面對官府盤問時的惶恐與無奈:“回老丈…是…是叛軍!安祿山的兵!黑壓壓一片,見人就殺,見東西就搶…小的和幾個兄弟冒死逃出來…就…就剩我們倆了…”他聲音發顫,適時地低下頭,掩飾眼中瞬間涌起的真實悲憤和恐懼。他搓了搓凍僵的手指,指節粗大變形,那是常年握韁繩、搬驛袋留下的印記,比任何言語都更能證明他的身份。

孫老丈的目光在張十三那雙驛卒特有的手上停留了片刻,又掃過他臉上那種混雜著恐懼、疲憊和一絲卑微懇求的復雜神情。亂世之中,真真假假早已模糊,但這雙手,這身破爛的號衣,這提到叛軍時本能的恐懼,做不得假。至于那“火長”身份是真是假,此刻反而不重要了。

他沉默了幾息,時間長得讓張十三后背滲出冷汗。終于,孫老丈手中的長木勺再次動了。他沒有立刻給張十三粥,而是對身旁一個村丁吩咐道:“柱子,去,把那邊的后生也扶過來。瞧著快不行了。”

柱子愣了一下,看看孫老丈,又警惕地瞪了張十三一眼,才不情不愿地放下棍子,走向葦草叢邊幾乎癱軟的柳明遠。

孫老丈這才看向張十三,目光依舊沉靜,卻少了些審視的銳利,多了點不易察覺的悲憫。“過來吧,張火長。”他指了指灶旁一塊還算干燥的石頭,“天寒地凍,先烤烤火。粥…是朝廷賑濟的,稀是稀了點,能吊命。”他刻意強調了“朝廷賑濟”四個字,像是在提醒自己,也像是在維護這搖搖欲墜的秩序中最后一點名分。

“謝…謝老丈!”張十三心中巨石落地,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和暖流猛地沖上眼眶,被他死死壓住。他依言走到石頭邊坐下,不敢離那鍋珍貴的粥太近。灶膛里跳躍的火焰散發出真實的、令人幾乎落淚的暖意,一點點驅散著透骨的寒氣。他貪婪地汲取著這絲溫暖,緊繃了不知多久的神經終于得到一絲微弱的松弛,身體里凍僵的血液似乎開始重新流動,帶來一種近乎虛脫的疲憊感。

柳明遠被柱子半扶半拖地帶了過來,幾乎癱倒在張十三腳邊。孫老丈親自舀了半勺稀薄的糊糊,倒進一個破陶碗里,遞給柳明遠。柳明遠雙手顫抖著接過,也顧不上燙,也顧不上什么斯文,像瀕死的野獸般埋頭猛啜起來,滾燙的糊糊燙得他直抽氣,卻舍不得停下。

孫老丈又舀了同樣分量的一碗,遞給張十三。張十三雙手接過,粗糙的陶碗傳遞著暖意。他看著碗里幾乎能照見人影的稀粥,幾片不知名的野菜葉漂浮其上。這碗清湯寡水,在驛站鼎盛時,連喂馬的馬夫都未必看得上,此刻在他眼中卻重逾千斤。他沒有立刻喝,而是抬起頭,再次看向孫老丈,聲音低沉而真誠:“老丈大恩,沒齒難忘。”

孫老丈擺擺手,沒說什么,繼續給排隊的村民分粥。打谷場上緊張的氣氛緩和了一些,但村民們的目光掃過這兩個外來者時,依舊充滿了疑慮和不安。那兩個村丁也回到了原位,棍子雖然放下了,但警惕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他們。

張十三小口啜飲著溫熱的糊糊,粗糙的顆粒刮過干裂的喉嚨,帶來一陣刺痛,卻也帶來一種活過來的真實感。他一邊喝,一邊用眼角余光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這個小小的村莊:低矮的土墻大多有修補的痕跡,村口設置了簡陋的拒馬,幾個半大孩子拿著削尖的木棍在結冰的河溝旁巡邏。這里并非世外桃源,而是在驚濤駭浪中勉強維持不沉的一葉扁舟。孫老丈,就是那個掌舵的倔強老船夫。

一碗薄粥下肚,身上終于有了一絲熱氣。柳明遠也緩過一口氣,捧著空碗,臉上恢復了一點血色,雖然依舊狼狽,但眼神里有了點神采,他掙扎著想向孫老丈行禮道謝,被孫老丈制止了。

“后生,省點力氣。”孫老丈看著柳明遠破爛的儒衫,問道:“聽口音,不是本地人?讀書人?”

“晚…晚生柳明遠,范陽人士。”柳明遠聲音虛弱,努力挺直了些腰背,“家父…曾在縣學任教諭。叛軍起事,闔家南逃…途中失散…”提到家人,他眼圈又紅了,聲音哽咽。

“范陽…安祿山的老巢啊。”孫老丈嘆了口氣,臉上的皺紋似乎更深了,“能逃出來,不易。”他不再多問,亂世之中,誰家沒有一本血淚賬?

就在這時,一個負責在村口瞭望的半大小子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臉上帶著驚惶,湊到孫老丈耳邊急促地低語了幾句。孫老丈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握著長木勺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電,掃過張十三和柳明遠,那眼神復雜難辨,有警惕,有憂慮,甚至有一絲…決絕?

張十三的心瞬間提了起來,握著空碗的手指微微發白。他順著孫老丈的目光,下意識地望向村口方向。遠處,通往官道的山梁上,似乎有幾道模糊的黑影在移動,速度不快,卻帶著一種令人不安的壓迫感。

短暫的喘息結束了。新的陰云,正沉沉壓向這山坳里最后一點微弱的暖光。

主站蜘蛛池模板: 昌宁县| 南溪县| 定陶县| 万年县| 兴隆县| 即墨市| 景宁| 登封市| 达尔| 麻江县| 闽清县| 枣强县| 万源市| 东港市| 万山特区| 天津市| 通辽市| 云浮市| 涞源县| 铁岭市| 昭平县| 泗阳县| 略阳县| 永丰县| 西乌| 屏南县| 利川市| 铅山县| 湘潭县| 广水市| 鄂伦春自治旗| 西充县| 宕昌县| 迭部县| 皋兰县| 石嘴山市| 大城县| 南平市| 阳谷县| 杂多县| 金塔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