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fēng)卷著碎雪,刀子似的刮過河北平原。張十三拖著沉重的步子,每一步都陷進(jìn)凍硬的泥地里,留下一個淺坑,旋即又被風(fēng)雪抹平。他背上馱著的柳明遠(yuǎn)幾乎沒了分量,像一袋枯草,只有喉嚨里偶爾漏出的一絲微弱呻吟,證明這人還吊著口氣。
天徹底黑透前,他們撞見了一座廟。
孤零零杵在荒野里,半塌的山門歪斜著,露出后面黑黢黢的正殿輪廓,像頭蹲踞在風(fēng)雪中的巨獸殘骸。風(fēng)穿過破洞的窗欞,發(fā)出嗚咽般的怪響。
“有…有地方了…”柳明遠(yuǎn)哆嗦著,牙齒磕碰的聲音清晰可聞,帶著一絲病態(tài)的希冀。
張十三沒應(yīng)聲,只是用肩膀頂開那扇幾乎朽爛的殿門。一股濃重的、混合著塵土、霉?fàn)€木頭和動物糞便的腐朽氣味撲面而來,嗆得他皺了皺眉。殿內(nèi)比外面更黑,借著從破頂窟窿漏下的慘淡月光,勉強能看清正中那尊泥胎神像的模糊輪廓,彩漆剝落大半,露出底下灰黃的泥胚,一只手臂斷折在地,說不出的猙獰破敗。神像前的供桌倒是還算完整,只是蒙著厚厚的積灰。
他小心翼翼把柳明遠(yuǎn)卸在供桌下避風(fēng)的角落。柳明遠(yuǎn)一沾地,立刻蜷縮起來,抱著膝蓋抖成一團(tuán),眼神渙散,嘴里無意識地念叨著什么“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張十三沒空理會他的囈語。他像一頭回到熟悉巢穴的野獸,目光銳利地掃過整個大殿。殿角堆著些破爛草席和朽爛的木頭,神像后面似乎空間更大些,但最關(guān)鍵的,是供桌側(cè)面靠近墻角的地上,塌陷下去一小塊,露出個黑乎乎的洞口,僅容一狗鉆過,被半塊破蒲團(tuán)虛掩著。這是野狗刨的洞?還是年久失修陷下去的?他心頭微動,不動聲色地用腳把旁邊半塊破磚往洞口方向又踢了踢。
就在這時,殿門猛地被一股大力撞開!
“砰!”
腐朽的門栓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呻吟,木屑飛濺。凜冽的風(fēng)雪裹挾著幾條黑影猛地灌了進(jìn)來,瞬間沖散了殿內(nèi)原本的死寂和霉味,帶來一股濃烈的汗臭、血腥和劣質(zhì)酒氣混合的濁浪。
張十三的心瞬間沉到谷底,身體卻比念頭更快,幾乎是同時矮身,緊緊貼在了冰冷的供桌側(cè)面陰影里,手已經(jīng)下意識地摸向腰間——那里只有一把磨得發(fā)亮、用來割繩削木的舊解手刀。
“娘的!凍死老子了!”一個粗嘎的嗓子吼道,帶著濃重的河北口音。
“快快快!關(guān)門!擋風(fēng)!這鬼地方比外面還冷!”另一個聲音催促著。
三條漢子闖了進(jìn)來,動作粗野。最后進(jìn)來那個反身用肩膀死死頂住破爛的殿門,勉強隔絕了外面的風(fēng)雪呼嘯。火光隨即亮起,是打著了火折子,點燃了殿角堆著的破爛草席。橘黃跳動的火光照亮了闖入者的臉,也照亮了這破敗佛堂。
為首的是個疤臉漢子。一道猙獰的刀疤從左額角斜劈下來,劃過鼻梁,直到右嘴角,把整張臉扭曲成一種兇戾的怪相。火光下,那道疤泛著暗紅的光。他穿著破爛不堪、沾滿黑紅污漬的皮甲,腰間掛著一把豁了口的橫刀,目光像餓狼一樣在殿內(nèi)逡巡,第一時間就鎖定了供桌下抖得如同秋風(fēng)中最后一片枯葉的柳明遠(yuǎn)。
“喲嗬!”疤臉咧嘴一笑,牽動臉上的疤痕,更顯可怖,“還有個喘氣的書生?細(xì)皮嫩肉的,躲這兒念經(jīng)呢?”
他身后的兩人也圍了上來。一個瘦高個,眼珠子滴溜溜亂轉(zhuǎn),手里提著根削尖的木棍。另一個矮壯結(jié)實,臉上橫肉堆疊,正貪婪地盯著柳明遠(yuǎn)身上那件雖然骯臟但明顯是上好細(xì)麻布做的儒衫。
柳明遠(yuǎn)何曾見過這等兇神惡煞的陣仗?被疤臉那餓狼般的目光一掃,魂兒都嚇飛了半截,“啊”地一聲驚叫,手腳并用地往后縮,恨不得鉆進(jìn)供桌底下的磚縫里去,嘴里語無倫次:“別…別過來!學(xué)生…學(xué)生只是路過…避避風(fēng)雪…不是壞人…”
“壞人?”疤臉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嘎嘎怪笑起來,聲音在空曠破殿里回蕩,刺耳至極。他猛地踏前一步,靴子重重踩在柳明遠(yuǎn)眼前的地面上,震起一片灰塵。“老子們才是被壞人逼得沒活路的!瞧瞧這身皮!”他用刀鞘狠狠戳了戳自己破爛皮甲上的污跡,“官軍的皮!老子們是替朝廷賣過命的!他娘的,潼關(guān)一敗涂地,上官跑得比兔子還快,丟下老子們當(dāng)墊背的!糧餉?狗屁!”
他越說越怒,唾沫星子噴了柳明遠(yuǎn)一臉:“如今老子們刀口舔血,自己找活路!你他媽算哪根蔥?細(xì)皮嫩肉的,不是細(xì)作就是逃兵!”他目光陡然轉(zhuǎn)向供桌陰影,那里,張十三已經(jīng)無法再隱藏身形。
“還有你!鬼鬼祟祟躲那兒拉屎呢?滾出來!”疤臉厲聲喝道,手中橫刀“噌”地拔出一半,寒光在火光下閃爍。
瘦高個和矮壯漢立刻提著棍棒,兇神惡煞地逼向供桌。
張十三知道躲不過了。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狂跳和喉嚨口的腥甜(那是連日奔逃和饑餓帶來的),慢慢從陰影里站直了身體。他沒有柳明遠(yuǎn)那種劇烈的顫抖,但微微繃緊的肩膀和緊抿的嘴唇,泄露出同樣巨大的壓力。他刻意微微佝僂著背,讓自己看起來更卑微、更無害,雙手?jǐn)傞_,掌心向上,表示沒有武器。
“軍爺息怒,”張十三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底層人特有的、近乎麻木的順從,“小的就是個趕路的,和這位…柳相公路上遇著,結(jié)個伴。風(fēng)雪太大,實在走不動了,進(jìn)來躲躲。驚擾了軍爺,該死。”他微微躬了躬身。
“趕路的?”疤臉上下打量著張十三。破爛的驛卒號衣外面裹著不知哪里弄來的粗布襖,沾滿泥污,臉上同樣風(fēng)霜刻蝕,精瘦,眼神疲憊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疤臉的目光最終落在他那雙磨損嚴(yán)重卻異常厚實的靴子上——那是驛卒常年奔波的標(biāo)記。“放你娘的屁!這兵荒馬亂的,正經(jīng)人誰他媽敢上路?我看你倆就是細(xì)作!官軍的探子!或者…逃兵!”他最后兩個字咬得極重,目光如同鉤子,死死釘在張十三身上。
“軍爺明鑒!”張十三的聲音提高了一點,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惶恐,“小的…小的原本是前邊驛站的火長,驛…驛站前些日子遭了兵災(zāi),被…被一伙強人毀了!小的僥幸逃得性命,啥憑證都沒了,只能…只能往家鄉(xiāng)逃啊!路上遇見柳相公,看他快凍死了,總不能見死不救…”他說著,臉上適時地流露出悲戚和恐懼混雜的神情,手卻暗暗攥緊了袖口里那柄小小的解手刀,冰涼的刀柄讓他混亂的思緒勉強維系著一線清明。驛站被毀是真,身份丟了也是真,只是這“家鄉(xiāng)”在何處,他根本不知道。懷里那封染血的文書,此刻像塊燒紅的烙鐵,燙著他的肋骨。
“驛站毀了?”疤臉瞇起眼,刀疤在火光下蠕動了一下,似乎在掂量這話的真假。他身后的瘦高個突然指著柳明遠(yuǎn)插嘴:“疤爺,你看那書呆子懷里鼓囊囊的!定是藏著好東西!”
柳明遠(yuǎn)嚇得一哆嗦,下意識地用手臂護(hù)住胸口。這個動作立刻點燃了潰兵的貪婪。
“操!還敢藏私!”矮壯漢性子最急,罵罵咧咧地就撲了上去,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抓向柳明遠(yuǎn)的衣襟,“給老子拿出來!”
“不要!別碰我!那是…那是家書!”柳明遠(yuǎn)發(fā)出殺豬般的尖叫,拼命掙扎,可他一個文弱書生,哪里是這兵痞的對手?嗤啦一聲,衣襟被粗暴地撕開,幾封用油布仔細(xì)包好的書信和一些散碎銅錢、一塊小巧的玉佩掉了出來,滾落在滿是灰塵的地上。
“家書?值錢的玩意兒!”矮壯漢眼睛一亮,彎腰就去搶那玉佩。
“我的玉佩!”柳明遠(yuǎn)不知哪來的勇氣,竟撲上去搶奪。矮壯漢被他一撞,火冒三丈,反手就是一個兇狠的耳光!
“啪!”
清脆響亮。柳明遠(yuǎn)被打得整個人歪倒在地,半邊臉頰瞬間腫起老高,嘴角滲出血絲。他懵了,耳朵嗡嗡作響,眼前金星亂冒,一股溫?zé)嵝入囊后w不受控制地順著褲管流下——他竟被嚇得失禁了。絕望和巨大的羞恥瞬間淹沒了他,他蜷縮在地上,發(fā)出壓抑的、受傷幼獸般的嗚咽,身體篩糠般抖動,再不敢有任何反抗。
“廢物!”矮壯漢啐了一口,得意地?fù)炱鹩衽逶谑掷锏嗔恐?
疤臉沒管地上的柳明遠(yuǎn),他的目光像毒蛇一樣,始終纏繞著張十三。剛才柳明遠(yuǎn)被打時,張十三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眼神深處掠過一絲冰冷的寒意,但旋即又恢復(fù)成那副卑微麻木的模樣。這點細(xì)微的變化沒能逃過疤臉這種在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人的眼睛。
“火長?”疤臉拖著刀,一步步逼近張十三,刀尖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驛站被毀了,你命大跑出來了?那…驛馬呢?驛站的糧餉呢?文書呢?總不會都被一把火燒光了吧?”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貓戲老鼠般的殘忍壓迫感,每一個問題都像一把小錘,敲在張十三緊繃的神經(jīng)上。“別告訴老子,你什么都沒撈著就跑出來了?嗯?”
瘦高個和矮壯漢也停止了擺弄搶來的東西,提著棍棒,獰笑著圍了上來,封死了張十三的退路。三雙貪婪、兇殘的眼睛在跳動的火光下,如同地獄里爬上來的惡鬼。
張十三的后背緊貼著冰冷的供桌棱角,寒意透過單薄的破襖滲入骨髓。他能聞到對面三人身上濃烈的汗臭和血腥味,能看到疤臉眼中毫不掩飾的殺意。懷里那封要命的文書,此刻仿佛要燒穿他的皮肉。供桌側(cè)面墻角那個不起眼的狗洞輪廓,在他腦海里瘋狂閃爍。
柳明遠(yuǎn)細(xì)微的啜泣聲像針一樣刺著他的耳朵。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他的心臟,越收越緊,幾乎讓他窒息。他無數(shù)次想拔腿就跑,或者干脆跪下磕頭求饒,把一切都交出去,只求活命。驛丞臨終前圓睜的、失去神采的眼睛,驛站沖天大火中同袍模糊的慘叫,像鬼影一樣在眼前晃動。
跑?往哪跑?風(fēng)雪漫天,荒野無垠,兩條腿跑得過刀?
求饒?把文書交出去?這些紅了眼的潰兵,會信一個“逃兵”的話?只怕拿到東西的下一刻,就是滅口之時!
拼命?憑這把削木頭的解手小刀,對上三把見過血的刀槍棍棒?
絕望的念頭紛至沓來,幾乎要將他吞噬。他感到自己的腿在發(fā)軟,牙關(guān)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顫。死神的陰影從未如此刻般真實地籠罩下來。
“怎么?啞巴了?”疤臉不耐煩地用刀鞘狠狠杵了一下張十三的胸口,力道大得讓他悶哼一聲,踉蹌著撞在供桌上,灰塵簌簌落下。“還是…心虛了?”
這一撞,反而撞散了張十三腦中那團(tuán)亂麻般的恐懼。一股被逼到絕境的、屬于底層驛卒的狠勁,混著對驛站同袍枉死的悲憤,猛地從心底最深處竄起,瞬間壓倒了那懦弱的求生本能!
不能死!至少不能像條野狗一樣死在這破廟里!驛丞的血,同袍的命,還有懷里這封可能改變戰(zhàn)局的染血文書…不能就這么完了!
就在疤臉的刀鞘再次抬起,瘦高個的棍棒也蓄勢待發(fā)的瞬間——
“軍爺!”張十三猛地抬起頭,聲音因為極度的緊張和壓抑的爆發(fā)而顯得異常嘶啞,甚至有些破音,但這突兀的喊聲成功讓三個潰兵的動作頓了一頓。
他臉上擠出一種混雜著極度恐懼和豁出去般的扭曲表情,手指卻顫抖著,指向廟門外那一片漆黑的風(fēng)雪,聲音帶著哭腔,卻又異常清晰:“外…外面!有…有火光!好多人馬!朝…朝這邊來了!是…是‘閻羅刀’!定是閻羅刀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