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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道旁凍骨

雪,終于小了些。風卻更利了,像無數把無形的銼刀,刮過裸露的皮膚,帶走最后一絲暖意。張十三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沒膝的積雪里,每一步都伴隨著沉重的喘息,白色的哈氣剛出口就被風扯碎。驛站那沖天的火光早已被起伏的丘陵和更濃的夜色吞噬,身后只余一片死寂的、被風雪統治的茫茫白野。

寒冷早已不是感覺,而是一種侵入骨髓的存在。臉頰、耳朵、手指,所有裸露在外的部分都失去了知覺,只剩下一種麻木的刺痛。后背那道包扎過的傷口,每一次牽扯都帶來一陣鈍痛,提醒著他昨夜那場血腥的毀滅。饑餓像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著他的胃,火燒火燎。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試圖咽下一點根本不存在的唾液,喉嚨里卻像塞滿了砂礫。

他不敢走官道。閻羅刀的人馬,還有那些趁火打劫的流寇潰兵,必定像嗅到血腥的豺狗,在主要道路上逡巡。他只能憑著驛卒對地形的熟悉,在荒野丘陵間穿行,盡量避開開闊地帶。驛卒的號衣早已破爛不堪,后背的裂口灌滿了寒風,他只能把破布襖裹得更緊些,佝僂著背,像一只被遺棄的、尋找洞穴的野獸。

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他一個人,還有呼嘯的風雪。孤獨像冰冷的毒液,順著血脈蔓延。他不再是張十三了。他是誰?一個沒有身份、沒有歸處、懷揣著半卷染血廢紙的孤魂野鬼。懷里的那份文書,那份老周用命換來的、記錄著常山陷落、叛軍迫近潼關的軍情,此刻顯得如此沉重,又如此荒謬。它能改變什么?誰會信它?

就在這絕望的跋涉中,前方官道邊緣,一片被積雪半掩的枯柳叢下,一個異樣的隆起吸引了他警惕的目光。

不是石頭。輪廓太……像個人。

張十三瞬間繃緊了神經,手本能地摸向腰間——那里空空如也。他弓下腰,放輕腳步,像一只受驚的貍貓,利用地形和稀疏的灌木遮掩,小心翼翼地靠近。

距離拉近。看清了。

是一個人。一個穿著青布棉袍、但袍子早已被雪水浸透、凍得硬邦邦的人。那人蜷縮著,臉埋在臂彎里,一動不動,身上覆蓋著一層不算太厚的積雪,像個被風雪隨意丟棄的破布包裹。

死人?亂世荒野,凍斃路旁,太常見了。

張十三的心沉了沉,一種兔死狐悲的寒意掠過。他本該立刻繞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自身難保,哪有余力管一個死人?他下意識地緊了緊懷里的文書,那是他僅存的、證明自己還有一絲價值的憑證。他抬腳,準備離開。

就在他轉身的剎那,一聲極其微弱、幾乎被風聲蓋過的呻吟,從那“包裹”里逸了出來。

極其細微,像垂死的蚊蚋。但在死寂的風雪曠野里,卻清晰地刺入了張十三的耳朵。

他還活著!

張十三的腳步釘在了原地。他猛地回頭,死死盯著那個蜷縮的身影。內心瞬間翻騰起激烈的掙扎。

救?還是不救?

救,意味著暴露行蹤,意味著多一個累贅,意味著本就不多的食物(如果他還能找到)要分出去,意味著速度更慢,被追上的風險更大。在這人吃人的亂世,一個來歷不明的陌生人,本身就是最大的危險。誰知道他是不是叛軍的探子?或者裝死設下的陷阱?

不救?任由他在這里凍死、餓死,被野狗分食?驛卒的本能里,傳遞文書是天職,見死不救……似乎也是驛站里不成文的默契——資源有限,自顧不暇。老周他們死了,誰又來救自己?

那微弱的呻吟又斷斷續續地響了兩下,氣若游絲,帶著生命即將徹底熄滅前的絕望。

張十三的拳頭在袖子里攥緊了,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他想起驛站火塘邊那碗沒喝到的熱粥,想起老周最后嘶吼的“走”。他咬咬牙,猛地啐了一口唾沫,那唾沫剛出口就凍成了冰碴。

媽的!他低低罵了一句,不知道罵的是這該死的世道,罵的是那垂死的人,還是罵自己這不合時宜的心軟。

他最終還是折返回來,蹲下身,費力地撥開那人身上和周圍的積雪。動作粗魯,帶著一種被拖累的煩躁。他抓住那人凍得僵硬的肩膀,用力將他翻轉過來。

一張年輕、卻毫無血色的臉露了出來。嘴唇烏紫,眼窩深陷,臉頰上帶著凍傷的青紫斑塊。眉毛和睫毛上結著白霜。看衣著打扮,像個讀書人,但此刻,那份屬于讀書人的體面早已被狼狽和瀕死取代。他懷里緊緊抱著一個青布包袱,即便在昏迷中,也死死護著。

張十三探了探他的鼻息,微弱得像風中殘燭。又摸了摸他的額頭,燙得嚇人——這是在雪地里凍僵前又發著高燒。這人能撐到現在,簡直是個奇跡,或者說,是種不幸。

“喂!醒醒!”張十三用力拍打著對方冰冷的臉頰,聲音沙啞低沉。

那人毫無反應。

張十三環顧四周,風雪茫茫,沒有任何遮蔽。他不能在這里久留。他咬了咬牙,費力地將這具冰冷的、沉重的身體半拖半抱起來。入手的分量讓他心里更沉了——這絕對是個巨大的累贅。

他拖拽著這個半死不活的讀書人,踉踉蹌蹌地離開官道邊緣,朝著附近一個看起來能避點風的、低矮的土崖凹陷處走去。短短幾十步路,耗盡了他僅存的力氣,后背的傷口被牽扯得鉆心地疼,冷汗混著雪水浸透了內衫。

好不容易把人拖到土崖下,張十三自己也癱倒在地,大口喘著粗氣,喉嚨里像是著了火。他解開自己破襖最外面的系帶,露出里面還算干燥、但也滿是汗味的里衣。他咬咬牙,撕下了一大塊相對干凈的里衣布。然后,他抓起地上相對干凈的積雪,用布包裹著,開始用力擦拭那書生的臉頰、脖頸、手,尤其是凍傷發青的地方。唐代《太白陰經》里記載的凍傷急救法——“以雪搓之”,此刻成了他唯一能做的。動作談不上溫柔,甚至有些粗暴,但這是為了活命。

冰冷的雪接觸到皮膚,那書生在昏迷中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喉嚨里發出一串模糊不清的囈語。

張十三沒理會,繼續用力搓著。搓到皮膚微微發紅,有了點活氣,他才停下。他撕下另一塊布條,沾了點雪水,想撬開書生的嘴喂點水,但對方牙關緊咬,水根本喂不進去,只順著嘴角流下。

“媽的,讀書人就是麻煩!”張十三低聲咒罵著,放棄了喂水的打算。他注意到書生懷里那個被他護得死死的青布包袱。

是什么?值錢的東西?干糧?

一絲本能的貪婪和希望閃過心頭。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伸出了手。在這絕境里,任何一點資源都可能決定生死。

他費力地掰開書生凍僵的手指,將那包袱扯了出來。入手有些分量,但不像金銀。

他快速解開包袱結。

里面沒有金銀,也沒有干糧。

只有幾卷用麻繩捆扎的、邊緣磨損的線裝書冊,封皮是粗糙的黃麻紙,上面用墨寫著端正的楷體字。張十三認得幾個簡單的字,其中一卷封皮上寫著《論語》。還有一封折疊得整整齊齊的信,信封上寫著“吾兒明遠親啟”,落款似乎是“父字”。

書?信?

張十三愣住了。他粗糙、布滿老繭的手指懸在半空,對著那干凈的書頁和信封,竟有些不敢觸碰。驛卒傳遞文書,那是冰冷的職責。但眼前這些,是私人的書卷,是帶著體溫和情感的家信。它們在這個冰天雪地里,顯得如此不合時宜,又如此……刺眼。

他心底那點剛剛升起的貪婪,瞬間被一種莫名的、混雜著敬畏和荒謬的情緒取代。在這個驛站焚毀、人命如草芥的時刻,這個叫柳明遠的書生,竟用命護著幾卷破書和一封家信?

“柳……明遠?”張十三看著信封上的名字,低聲念了出來,聲音干澀。

就在這時,柳明遠的眼皮劇烈地顫動了幾下,似乎被這聲音驚擾。他艱難地掀開一條縫,眼神渙散、迷茫,如同蒙著一層濃霧。高燒讓他的視線模糊不清,只看到眼前晃動著一個襤褸、骯臟、面目模糊的人影,正拿著他的包袱。

“賊……賊子……”柳明遠用盡全身力氣,從干裂的嘴唇里擠出兩個嘶啞破碎的字,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和一種讀書人特有的、瀕死也要維護尊嚴的憤怒。他想抬手去搶,手臂卻沉重得像灌了鉛,只微微抬了一下,便無力地垂下。

張十三看著他那副虛弱又倔強的樣子,一股無名火猛地竄了上來,夾雜著被誤解的憋屈和一路逃亡的恐懼。他一把將包袱連同書卷信箋粗暴地塞回柳明遠懷里,動作帶著狠勁。

“賊你娘!”張十三的聲音像砂紙摩擦,帶著壓抑的怒火,“老子要是賊,早把你扒光了扔雪地里等死!還費這勁把你拖到這鬼地方?”

柳明遠被他吼得一愣,渙散的眼神似乎凝聚了一絲,艱難地聚焦在張十三那張被風霜和血污弄得猙獰的臉上,又落在他身上那件破爛卻依稀能辨認出制式的靛藍色驛卒號衣上。

“驛……驛卒?”柳明遠的聲音虛弱得像蚊子哼哼,帶著難以置信的疑惑。他渾濁的目光掃過張十三空空如也的腰間,那里本該懸掛驛符的地方,只有一根斷裂的繩頭。

“邢州驛……沒了。”張十三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麻木的疲憊,“叛軍屠了驛站。就我一個跑出來。”他拍了拍自己懷里,那里藏著那半卷染血的文書,“帶著點東西,得往西送。”

柳明遠的瞳孔猛地一縮,像是被這簡短而殘酷的話語刺中了。“邢州……也陷了?”他喃喃著,聲音里充滿了巨大的恐懼和絕望,身體不受控制地發起抖來,連帶著牙齒都咯咯作響,“范陽……常山……邢州……完了……全完了……”他像是陷入了某種可怕的回憶,眼神空洞地望著虛空,“常山……顏公他……死守……城破……賊兵……屠城……火……到處都是火……”

斷斷續續、語無倫次的詞語從他口中溢出,每一個字都浸滿了血腥和絕望。他似乎想掙扎著坐起來,但虛弱的身體只讓他徒勞地抽搐了幾下。

張十三聽著,心頭也是一片冰涼。常山顏公?顏杲卿?那個據說舉義兵反抗安祿山的太守?連常山都徹底陷落被屠了?這消息比他那半卷文書上模糊的記載更具體,也更殘酷。這意味著叛軍對河北道的控制,比他想象的更徹底,更血腥。

“別嚎了!”張十三煩躁地低吼,打斷柳明遠瀕臨崩潰的囈語,“省點力氣想想怎么活命吧!你從哪來?要去哪?”

柳明遠被他吼得又是一哆嗦,渙散的眼神努力聚焦在張十三臉上,那眼神里有恐懼,有迷茫,還有一種讀書人特有的、被粗暴對待后的委屈。“學……學生柳明遠……范陽人士……”他喘息著,每個字都耗盡全力,“家中……遭難……欲往太原……尋親……避禍……”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幾乎要把肺咳出來,好半天才平息,氣若游絲,“未料……風雪迷途……盤纏盡失……饑寒交迫……”

太原?張十三心里一動。那也是他模糊的目的地之一。但帶著這么個手無縛雞之力、還發著高燒的書生?

簡直是找死。

他看著柳明遠那張蒼白如紙、寫滿了脆弱和無用的臉,再看看這茫茫風雪和看不見盡頭的逃亡路,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煩躁再次涌上心頭。他救了個天大的麻煩。

“聽著,”張十三湊近柳明遠,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聲音冰冷,“老子自身難保,沒多余的糧食,也沒力氣背你。你要是還想活著走到太原找你親戚,就給我撐住了!別他媽像個娘們似的哭哭啼啼等死!聽見沒?”

柳明遠被他兇狠的目光和粗鄙的話語震懾住了,下意識地點了點頭,眼神里卻依舊是一片茫然和恐懼。

張十三不再看他,起身走到土崖凹陷的邊緣,警惕地向外張望。風雪似乎又大了些,能見度很低。他需要盡快找到一個更安全的地方過夜,或者找到一點能果腹的東西。

他的目光掃過被風雪覆蓋的荒野,突然,在幾十步外,一片未被完全掩蓋的雪地上,幾個清晰的印記刺入了他的眼簾。

不是野獸的足跡。

是馬蹄印!

凌亂、深陷,從官道方向延伸過來,又消失在另一側的丘陵后。印痕還很新鮮,沒有被新雪完全覆蓋。

張十三的呼吸瞬間停滯,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頂,又在剎那間變得冰涼。

追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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