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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黃河渡(上)

寒風如刀,卷著細碎的冰粒子,抽打在張十三皴裂的臉上。他伏在一處陡峭的河岸崖頂,身下是凍得梆硬的黃土,幾乎和大地融為一體。柳明遠蜷縮在他身旁,臉色青白,每一次壓抑的咳嗽都讓瘦削的肩膀劇烈抖動,像風中殘燭。兩人之間,只有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

目光向下,越過嶙峋的亂石,便是黃河。

風陵渡。

濁浪排空,裹挾著巨大的浮冰,轟鳴著,撞擊著,仿佛萬千兇獸在嘶吼奔突。河水呈現一種令人心悸的渾黃,打著巨大的漩渦,將上游帶來的殘枝斷木、甚至不知是人是獸的模糊遺骸,無情地吞噬、攪碎。凜冽的河風帶著濃重的水腥和一種鐵銹般的冰冷氣息撲面而來,幾乎讓人窒息。天險橫亙,斷絕通途。

然而,比這黃河天塹更令人絕望的,是對岸。

一道粗糲原木搭建的壁壘,如同一條猙獰的土黃色巨蟒,沿著河岸蜿蜒伸展,扼守著渡口。壁壘之上,密密麻麻插滿了叛軍的黑底紅字“安”字旗,在朔風中獵獵狂舞,像一片片招魂的幡。壁壘每隔數十步便聳立著一座高聳的望樓,形如巨獸的獨眼,冷漠地俯瞰著冰封的河灘與洶涌的濁流。望樓下,拒馬樁層層疊疊,尖銳的木刺在晦暗天光下閃著寒芒。

人影幢幢,皆是頂盔摜甲的叛軍兵卒。他們披著厚重的皮裘或氈襖,手持長槊、橫刀,在壁壘上、望樓下、河灘邊來回巡弋。冰冷的金屬甲葉隨著步伐碰撞,發出沉悶而整齊的“咔噠”聲,與黃河的咆哮交織成一片肅殺的背景音。呼喝的口令聲、皮鞭抽打凍土的脆響、偶爾響起的戰馬嘶鳴,清晰可聞。壁壘之后,隱約可見更多的營帳輪廓,炊煙扭曲著升上鉛灰色的天空。整個渡口,森嚴壁壘,殺氣騰騰。

“閻羅刀…”張十三喉嚨干澀,聲音嘶啞得幾乎不成調。他認出了那面在壁壘中央望樓上飄揚的、比其他旗幟更大一圈的猩紅帥旗,旗上繡著一把猙獰的黑色彎刀圖案。那個血洗驛站、如跗骨之蛆般追殺千里的兇神,終于現身了。就在那里。

望樓下,一匹通體漆黑的駿馬異常神駿。馬背上端坐一人,身披玄色鐵甲,外罩猩紅大氅,兜鍪下的面孔看不真切,唯有一股凝如實質的兇戾之氣,隔著滔滔河水也能隱隱傳來。他正微微側身,對身旁一名副將說著什么,手指點向河灘某處。副將躬身領命,立刻轉身,厲聲呼喝起來。一隊兵卒聞令,如狼似虎地撲向河灘上一群被繩索捆縛、瑟縮在寒風中的流民。

“他在。”柳明遠的聲音帶著顫抖,不知是凍的還是怕的。他死死盯著那猩紅大氅的身影,眼中除了恐懼,還有一絲刻骨的恨意。就是這個惡魔,讓無數個邢州驛站那樣的慘劇在河北大地上演。

絕望如同冰冷的河水,從張十三的腳底漫上來,一點點吞噬著僅存的體溫和力氣。這哪里是渡口?分明是閻羅殿設在人間的鬼門關!憑他和一個病弱的書生,如何闖過這銅墻鐵壁?那份藏在懷里、幾乎被體溫焐化又被一路風雪浸透、字跡早已模糊難辨的潼關告急文書,此刻重逾千鈞,又輕如鴻毛。它還有意義嗎?還能送到嗎?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中,一絲更危險的陰冷氣息,如同毒蛇的信子,悄然舔舐上張十三的后頸。

他猛地轉頭,銳利的目光掃向身后那片稀疏的、落光了葉子的雜木林和起伏的土坡。風卷著枯草和雪沫打著旋。幾個影影綽綽的身影,如同鬼魅,在土坡和亂石堆后一閃而沒。動作散亂,毫無章法,卻透著豺狼般的貪婪和兇狠。

一抹刺眼的暗綠色頭巾,在枯黃的背景中格外扎眼,只閃現了一瞬,便隱入了一塊巨石之后。

疤臉!

一股寒氣瞬間從張十三的尾椎骨直沖頭頂。這個陰魂不散的潰兵頭子,竟然也像嗅到血腥的鬣狗一樣,追到了這里!他像潛伏在陰影里的毒蛇,等待著獵物在閻羅刀的巨口前耗盡力氣,或者制造混亂,好趁機撲上來撕咬一口肥肉。前有森嚴壁壘,后有惡狼窺伺,真正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柳明遠也察覺到了異樣,順著張十三的目光望去,臉色更加慘白。“他們…也來了?”聲音里充滿了驚惶。

張十三沒有回答,只是將身體伏得更低,幾乎嵌進凍土里。他像一頭落入絕境的困獸,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用盡一個老驛卒對地形和局勢的最后一點本能去觀察,去計算。

渡口正面是死路。壁壘堅固,兵力雄厚,硬闖無異于以卵擊石。下游河面似乎略窄些,但水流更急,漩渦更大,浮冰撞擊的悶響更加密集駭人。上游…上游方向,河岸陡峭如削,怪石嶙峋,幾乎沒有下腳之處。幾處看似平緩的河灘,都被叛軍重點布防,明哨暗哨交織。

“看到那邊的冰面了嗎?”柳明遠忽然壓著嗓子,用下巴點了點上游靠近陡峭石壁的一小片河灣。那里水流似乎稍緩,靠近河岸處凝結了一層灰白色的、凹凸不平的薄冰,一直延伸到河心,又被湍急的濁流撕開。“冰…好像比別處厚一點?或許…能走人?”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確定的希冀,但更多的是恐懼。那冰面看上去脆弱不堪,隨時可能崩裂。

張十三瞇起眼,仔細打量。那片冰確實顯得更厚實些,顏色更深沉,不像下游那些浮冰那樣慘白透亮。但冰面上布滿了縱橫交錯的裂紋,靠近主流的地方,冰層邊緣被河水不斷沖刷、啃噬,發出“咔嚓咔嚓”的細微碎裂聲。即使能上去,也隨時可能萬劫不復。

“太險…”張十三剛吐出兩個字,目光卻猛地一凝,死死釘在冰面靠近石壁的一個角落。

就在那灰白色、布滿裂痕的冰層邊緣,似乎有什么東西半埋著,被濁浪帶來的冰碴和淤泥半掩蓋著。

一抹極其黯淡、幾乎被泥污完全遮蓋的靛藍色布角!

張十三的心跳驟然停止了一拍,隨即瘋狂地擂動起來,撞擊著肋骨,發出沉悶的巨響。那顏色…那質地…像極了阿禾被擄走時身上那件破舊襖子的顏色!他記得清清楚楚,那襖子還是他用一件驛站發的舊號衣改小的,靛藍色洗得發白,袖口和領子磨得起了毛邊!

一股滾燙的血氣直沖頭頂,瞬間驅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阿禾!她還活著!就在這閻羅殿的門口,被囚禁在這絕境之中!是疤臉干的?還是落入了閻羅刀之手?

“阿禾…”張十三喉嚨里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眼睛瞬間布滿血絲,手指深深摳進身下冰冷的凍土里,指甲崩裂也渾然不覺。那份幾乎被絕望壓垮的文書使命,此刻被一種更原始、更灼熱的沖動點燃——救她!

柳明遠也看到了那抹布角,他倒吸一口冷氣,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沒驚叫出聲。他看向張十三,看到對方眼中燃燒的、近乎瘋狂的火焰,也看到了那火焰深處決絕的死志。他明白了,什么潼關文書,什么朝廷使命,在此刻這個男人心中,都已退居其次。那個沉默的、像荒野精靈一樣的聾啞女孩,是他在這冰冷亂世中僅存的、不容觸碰的逆鱗。

“十三哥…冰面太薄,守軍…”柳明遠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試圖用理智拉住這頭即將暴走的困獸。

張十三沒有看他,充血的眼睛死死盯著那片藏著阿禾蹤跡的薄冰,又掃過壁壘上森嚴的守軍,最后,刀鋒般的目光投向身后疤臉殘部藏身的亂石坡。一個瘋狂到極點的念頭,如同冰層下洶涌的暗流,在他心底瘋狂滋生、盤旋。

“柳先生…”張十三的聲音異常沙啞,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冰冷,“你怕死嗎?”

柳明遠渾身一顫,對上張十三那雙燃燒著地獄之火的眼睛。他讀懂了那眼神里的意味——那是一條用命去搏、十死無生的路。恐懼瞬間攫住了他,讓他幾乎要窒息。但下一刻,書生想起驛站廢墟中的血火,想起一路的顛沛流離,想起孫家坳那碗救命的薄粥,想起阿禾那雙清澈卻無聲的眼睛…一股混雜著悲憤、屈辱和破釜沉舟的勇氣,竟奇跡般地從骨髓深處涌起,壓倒了恐懼。他慘白的臉上,慢慢浮起一絲近乎悲壯的神情,用力地、緩慢地搖了搖頭。

“不怕。”聲音雖弱,卻清晰。

張十三眼中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微光,是贊許,是決然,也是訣別。他猛地收回目光,再次投向壁壘下那片混亂的河灘。流民們被叛軍粗暴地驅趕著,繩索將他們捆成一串,像待宰的牲口。幾個兵卒正用刀鞘和皮鞭抽打著幾個試圖反抗的漢子,哭喊聲、怒罵聲、皮鞭的脆響在風浪聲中時隱時現。

混亂…那是唯一可以利用的縫隙。

他猛地抓住柳明遠冰冷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聽著,”他的語速極快,如同冰雹砸落,“等下,無論發生什么,找準機會,往那片冰面跑!別回頭!只管跑!找到阿禾!”

“那你呢?”柳明遠急問。

張十三沒有回答,只是深深吸了一口黃河岸邊冰冷刺骨、混雜著水腥和鐵銹味的空氣。那空氣像刀子一樣割著肺腑,卻讓他混亂沸騰的血液奇跡般地平復下來,只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他緩緩松開柳明遠的手,目光如鷹隼般再次掃過壁壘上那猩紅大氅的身影,掃過身后疤臉殘部藏匿的陰影,最后定格在河灘上那片混亂的流民群。

他的手,悄然摸向腰間。那里,裹在破布里,是一把磨得鋒利無比、曾在破廟之夜飲過血的短柄柴刀。冰涼的觸感透過粗布傳來,帶著死神的問候。

“該我去了。”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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