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黃河渡(下)
- 烽燧無痕
- 渡江橋下的孩子
- 3343字
- 2025-07-10 18:58:48
朔風卷著冰碴,抽在張十三臉上,如同鈍刀刮骨。他伏在冰冷的土崖邊緣,下方黃河的咆哮與叛軍壁壘的金屬撞擊聲交織,如同地獄的鼓點,一下下擂在他緊繃的心弦上。柳明遠蜷縮在他身側,書生單薄的身子抖得像深秋的枯葉,每一次壓抑的咳嗽都帶著血沫子噴在凍土上,洇開刺目的暗紅。
“怕嗎?”張十三的聲音嘶啞,像砂紙摩擦。
柳明遠抬起慘白的臉,嘴唇哆嗦著,卻用力搖了搖頭,渾濁的眼中竟迸出一絲近乎狂熱的決絕:“怕…怕個卵!讀書人…也有卵的時候!”他猛地從懷里掏出一個油紙包,里面是幾塊硬得硌牙的墨錠和半截禿筆,手指因用力而青筋畢露?!笆纭盼?!”
時間凝固了一瞬。張十三的目光掠過柳明遠因高熱而通紅的臉頰,落在他緊握墨錠的手上。那雙手,本該執筆著書,指點江山。他喉嚨哽了一下,最終只是重重一點頭,猛地抽出腰間裹在破布里的柴刀,冰涼的觸感瞬間刺透掌心。
“跑!往冰面!找阿禾!”他低吼一聲,身體已如離弦之箭,貼著陡峭的崖壁,向著下方河灘那片混亂的流民群疾沖而去。動作迅捷、低伏,像一頭撲向獵物的孤狼,充分利用著每一塊嶙峋的巖石和枯草的掩護,這是驛卒穿行荒野刻入骨髓的本能。
河灘上,被繩索捆成一串的流民如同待宰的羔羊。叛軍士兵的皮鞭呼嘯著落下,激起一片哭嚎和怒罵。一個漢子試圖反抗,立刻被幾把橫刀架住脖子,按倒在冰冷的淤泥里。絕望和憤怒在人群中無聲地蔓延,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
就在這壓抑的頂點,一聲凄厲到變調的嘶吼,陡然撕裂了風浪與鐵器的喧囂:
“官軍!官軍的援兵來了——!太原府的大軍殺到渡口了——?。】炫馨 ?!”
是柳明遠!
他不知何時已掙扎著爬到了崖壁一塊凸起的巨石上,瘦削的身影在狂風中搖搖欲墜。他高舉著雙手,聲嘶力竭,用盡了平生所有的力氣,將滿腔的悲憤與孤注一擲的瘋狂,灌注在這石破天驚的謊言之中。聲音在狹窄的河谷里反復撞擊、回蕩,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殺——!”幾乎同時,張十三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從一塊巨石后暴起,目標明確——那個正揮鞭抽打流民、背對著他的叛軍伍長。柴刀帶著破空之聲,毫無花哨地劈下!不是砍向脖頸,而是狠狠剁在對方持鞭的右手腕上!
“呃啊——!”凄厲的慘叫伴隨著骨頭碎裂的悶響炸開!鮮血和半截斷掌飛濺!滾燙的血點噴了旁邊幾個流民一臉。
這血腥的一幕,成了點燃炸藥的最后一?;鹦牵?
柳明遠聲嘶力竭的呼喊、伍長斷腕的慘嚎、噴濺的鮮血——所有因素在流民積壓到頂點的絕望中轟然引爆!
“跑啊——!”不知誰先喊了一聲,如同號令。被捆縛的流民瞬間炸開了鍋!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恐懼。他們像決堤的洪水,瘋狂地推搡、沖撞!繩索被掙斷,人潮洶涌,不顧一切地向著壁壘相對薄弱的下游方向,向著任何可能逃生的縫隙沖去!
“攔住他們!攔住!”壁壘上,閻羅刀那標志性的猩紅大氅猛地揚起!驚怒的咆哮如同炸雷。他看得分明,這絕非什么官軍來襲,而是有人蓄意制造混亂!他冰冷的目光瞬間鎖定了那個在人群中制造血腥的身影——那個無數次從他指縫中溜走的驛卒!
“是他!張十三!抓住他!死活不論!”閻羅刀的聲音帶著毒蛇般的陰冷,手中馬鞭狠狠指向下方。
“嗚——嗚——嗚——”急促而凄厲的牛角號聲立刻撕裂空氣!壁壘上的士兵瞬間從短暫的混亂中驚醒,長槊如林般放平,弓弩手倉促上弦!箭雨帶著死亡的尖嘯,潑向混亂奔逃的流民群!慘叫聲頓時蓋過了黃河的咆哮,河灘頃刻化作修羅場。
就在這人間地獄般的混亂達到頂峰之時,張十三已如泥鰍般滑過幾個呆立的兵卒,目標直指上游那片布滿裂紋的灰白色冰面!阿禾!那抹靛藍色的衣角,是他此刻心中唯一的燈塔!
“吼——!”一聲狂暴的嘶吼從側后方炸響!疤臉那標志性的暗綠色頭巾在混亂中異常刺眼!他像一頭嗅到血腥的鬣狗,帶著七八個同樣兇悍的潰兵,揮舞著搶來的橫刀和木棍,竟直撲向正欲策馬下坡、親自擒拿張十三的閻羅刀!
“狗日的叛賊!把老子的‘貨’留下!”疤臉眼中只有張十三這個“值錢貨”,哪管面前是誰?刀光兇狠地劈向閻羅刀坐騎的前腿!
“找死!”閻羅刀怒極反笑,猩紅大氅一抖,手中沉重的馬槊如同毒龍出洞,精準無比地格開疤臉的劈砍,順勢一記橫掃千軍!疤臉怪叫一聲,狼狽翻滾躲開,他身后一個潰兵卻沒那么好運,被沉重的槊桿掃中胸口,頓時骨裂聲清晰可聞,口噴鮮血倒飛出去!
兩股惡勢力,因貪婪和混亂,轟然撞在一起!刀光槊影,血肉橫飛!潰兵的亡命兇狠與叛軍的訓練有素絞殺在一處,反而在張十三通往冰面的路上,撕開了一道短暫而血腥的縫隙!
張十三根本無暇他顧,眼中只有那片冰面!他沖上河灘,腳下是冰冷刺骨的淤泥和不知是誰的鮮血。一支流矢擦著他的頭皮飛過,帶走了幾縷頭發。他悶哼一聲,左臂傳來火辣辣的劇痛,一支弩箭深深釘入肌肉!鮮血瞬間染紅了破襖的袖管。
劇痛反而讓他更加清醒。他咬緊牙關,甚至沒有停下拔箭,身體猛地前撲,一個翻滾躲過側面刺來的長槊,順勢抓起一把混著血水的泥沙,狠狠揚向追兵的雙眼!趁著對方捂眼慘叫的瞬間,他像一頭受傷但速度不減的豹子,連滾帶爬地撲上了那片布滿蛛網般裂紋的灰白色冰面!
“咔嚓!”冰層在他腳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冰冷的河水瞬間從裂縫中涌出,浸透了他的破鞋。刺骨的寒意直沖骨髓!
“阿禾——!”他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聲音在風浪和殺聲中顯得如此微弱。
冰層邊緣,那半掩在冰碴淤泥中的靛藍色衣角,猛地動了一下!一個小小的身影艱難地從一堆浮冰和雜物中掙扎著抬起頭。是阿禾!小臉凍得青紫,嘴唇發白,渾身濕透,瑟瑟發抖,那雙總是清澈的大眼睛里,此刻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看到張十三時瞬間迸發的微弱光亮!她被粗麻繩捆著,拴在一塊半沉的木頭上!
“十三哥——小心!”柳明遠那破風箱般嘶啞的吼聲,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恐,從崖壁方向再次炸響!
張十三甚至來不及回頭,一股令人汗毛倒豎的惡風已然襲到腦后!是疤臉!這家伙竟在混戰中擺脫了糾纏,如同附骨之疽,臉上那道猙獰的疤痕因狂怒和貪婪而扭曲,手中的橫刀帶著全身力氣,朝著張十三的后心狠狠劈下!刀光映著冰面的慘白,死亡的氣息冰冷刺骨!
千鈞一發!
一道瘦弱的身影,如同撲火的飛蛾,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絕,猛地從側面撞向疤臉!
是柳明遠!
他不知何時,竟拖著病軀,從崖壁連滾帶爬地沖了下來!他用盡了生命最后的力量,像一塊石頭般撞在疤臉的腰肋上!
“噗嗤!”
刀鋒入肉的悶響,清晰得令人頭皮發麻。
疤臉的刀,終究是劈了下去。只是目標,從張十三的后心,變成了柳明遠單薄的肩胛,深可見骨!滾燙的鮮血如同噴泉,瞬間染紅了柳明遠破舊的儒衫,也噴濺了疤臉滿頭滿臉!
柳明遠身體猛地一僵,所有的力氣瞬間被抽空。他沒有慘叫,只是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死死抱住了疤臉的腰,如同鐵箍!那雙因失血而迅速黯淡下去的眼睛,卻死死望向冰面上的張十三,嘴唇翕動,無聲地吐出兩個字:
“快…走…”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冰面的寒冷,阿禾的嗚咽,黃河的咆哮,遠處的廝殺,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只有柳明遠那決絕的、帶著無盡悲憫與托付的眼神,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張十三的靈魂深處!
“啊——!”張十三目眥欲裂,喉嚨里爆發出野獸般的悲吼!不是憤怒,是撕心裂肺的痛!他眼睜睜看著柳明遠眼中的光迅速熄滅,看著那曾經滿腹詩書、不合時宜的清高書生,像一片枯葉般軟倒在血泊之中,至死都死死抱著疤臉的腿。
疤臉被這不要命的阻攔激得狂怒,一邊咒罵一邊試圖甩開柳明遠的尸體。
就是現在!
一股超越了肉體極限的力量,從張十三的骨髓深處轟然爆發!他無視了臂膀的劇痛,無視了冰面的碎裂,眼中只剩下幾步之遙、被捆縛在浮冰上的阿禾!他像一道貼著冰面疾掠的黑色閃電,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撲了過去!
“阿禾!”他嘶吼著,柴刀狠狠斬向捆住阿禾的麻繩!
“咔嚓!”繩索應聲而斷!
幾乎同時,“轟隆——!”一聲巨響!他們身下本已脆弱不堪的冰面,在張十三的猛力沖擊和阿禾掙扎的重量下,終于徹底崩裂!冰冷的、裹挾著浮冰碎塊的黃河濁流,如同巨獸張開的森然巨口,瞬間將兩人吞噬!
刺骨的冰寒瞬間包裹全身,巨大的沖擊力讓張十三眼前一黑,咸腥的河水瘋狂灌入口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意識被黑暗吞噬前,用盡全身最后的力氣,將阿禾那小小的、冰冷的身軀,死死地、緊緊地護在了自己胸前,如同守護著這亂世中最后一粒微弱的火種。懷中被體溫和血水浸透、字跡早已模糊難辨的文書,緊貼著胸口,像一塊滾燙的烙鐵。
無邊的黑暗與冰冷,裹挾著他們,卷入黃河那咆哮的、深不見底的濁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