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孤注一擲
- 烽燧無痕
- 渡江橋下的孩子
- 4935字
- 2025-06-25 23:29:17
風雪在冰窟外咆哮,如同萬千怨魂的嘶吼,灌入這狹小的、彌漫著血腥與絕望的囚籠。張十三攥著那片染血的灰色粗布,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將這冰冷的、殘留著阿禾最后一絲氣息的布片,生生揉進自己的骨血里。指骨綻開的傷口滲出的血,早已和布片上的暗紅混為一體,冰冷黏膩。
柳明遠蜷縮在對面冰壁下,凍得牙齒咯咯作響,臉上是劫后余生的慘白與更深重的恐懼。他看著張十三佝僂的背影,那身影在入口透進的慘淡光線下,繃得像一張拉到極致、隨時會崩斷的弓。冰壁上那些帶著張十三血痕的刻字——“潼關告急”、“賊酋崔乾佑”、“靈寶西原”——像一道道無聲的詛咒,冰冷地注視著這絕境。
“張…張兄…”柳明遠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如同風中殘燭,“阿禾姑娘…她…她落入疤臉之手…兇多吉少…我們…我們自身難保…太原…太原就在眼前了…”他的話語充滿了恐懼,也隱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對自身安危的極度關切。那面在風雪中招展的殘破唐旗,那巍峨的太原城郭,是他這個落難士子心中僅存的、象征著秩序與安全的燈塔。
張十三猛地轉過身。
動作快得帶起一股寒風。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燒紅的炭塊,死死釘在柳明遠臉上。那目光里翻騰的痛苦、狂暴的怒意,以及一種近乎擇人而噬的兇戾,瞬間將柳明遠后面的話凍在了喉嚨里。書生嚇得一個哆嗦,下意識地向后縮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巖壁上。
“自身難保?”張十三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著生鐵,每一個字都帶著冰碴和血沫,“那丫頭!為了給我們掙一條活路,用冰凌子扎穿了疤臉的腳踝!她把自己填進去了!填進去了!你懂嗎?!”他猛地踏前一步,陰影將柳明遠徹底籠罩,攥著布片的手幾乎要戳到書生的鼻尖,“你告訴我,什么叫自身難保?!啊?!”
巨大的痛苦和負罪感如同滾燙的巖漿,在他胸中奔涌咆哮。阿禾撲向冰凌時那決絕的眼神,疤臉暴怒的咆哮,冰窟里那片染血的布…這些畫面瘋狂撕扯著他的神經。驛卒的職責?送達的使命?在這一刻,其代價的慘烈讓他靈魂都在顫栗!這份“信”,似乎正在吞噬他生命中所有珍貴的東西。
柳明遠被他眼中駭人的光芒懾住,臉色由白轉青,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剩下恐懼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張十三死死盯著他,胸膛劇烈起伏,如同破敗的風箱。良久,那眼中駭人的兇光才一點點褪去,被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絕望取代。他緩緩低下頭,看著掌心中那片被血浸透的布,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疲憊和茫然:
“太原…就在眼前…情報…刻在這冰上…也刻在我腦子里…送過去…或許…或許還能有點用…”他頓了頓,喉結艱難地滾動,“可阿禾…那丫頭…落在疤臉手里…那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畜生…她…她還能活嗎?”
他猛地抬起頭,再次看向柳明遠,那目光不再是質問,而是一種被逼到懸崖邊的、赤裸裸的痛苦掙扎:
“柳明遠!你讀的書多!你告訴我!我該往哪邊走?!是去太原?!還是去黃河渡口?!去闖疤臉的閻王殿?!”
冰窟內陷入死寂。只有風雪的怒號從洞口灌入,發出嗚咽般的回響。張十三的問題像一塊沉重的巨石,砸在柳明遠的心頭,也砸在這冰封的絕境里。
柳明遠蜷縮著,身體因為寒冷和恐懼而微微發抖。他避開張十三那灼人的目光,眼神慌亂地在冰壁、地面和他自己顫抖的手之間游移。去太原?九死一生,但有一線完成使命、保全自身的希望。去黃河渡口?那無異于飛蛾撲火,自投羅網!疤臉必然布下天羅地網,等著張十三去送死!他柳明遠這條好不容易撿回來的命…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緊緊纏繞住他的心臟,讓他幾乎窒息。他想開口,想勸張十三放棄阿禾,想告訴他識時務者為俊杰,想用圣人的微言大義為自己開脫…但當他眼角的余光瞥見張十三手中那片刺目的、沾著兩人血跡的灰布,瞥見冰壁上那些同樣帶著血痕的刻字時,所有到了嘴邊的話,都變成了喉嚨里艱澀的哽咽。
他想起孫家坳的粥棚,想起荒野逃亡時張十三分給他的半塊硬餅,想起濁水邊張十三為他清洗傷口…這一路,他柳明遠百無一用,是徹頭徹尾的累贅。而那個沉默的小啞女阿禾,卻總能找到吃的,會在危險來臨前緊張地扯住張十三的衣角…
一股強烈的羞恥感猛地沖上柳明遠的頭頂,燒得他臉頰滾燙。他讀了一肚子圣賢書,講的是忠義仁信,臨到頭,想的卻全是茍且偷生!連那個不會說話的小丫頭都不如!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嗆得他劇烈咳嗽起來。咳嗽停止后,他抬起頭,臉上還帶著淚痕和病態的潮紅,但眼神卻不再躲閃,反而透出一種近乎悲壯的、豁出去的光芒。
“張…張兄…”柳明遠的聲音依舊顫抖,卻帶上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我…我有個…或許…或許能兩全的法子…”
張十三布滿血絲的眼睛驟然一凝,死死盯住他。
“疤臉…與閻羅刀…是死敵!”柳明遠語速加快,努力組織著語言,思路在巨大的壓力和羞恥感的刺激下反而變得異常清晰,“我們在孫家坳…不是聽村民說…閻羅刀的人一直在清剿疤臉這樣的潰兵…說他們是匪…是禍害!他們…他們水火不容!”
張十三的眉頭緊緊鎖起,他當然知道這兩股勢力互相傾軋,但這跟他救阿禾、送情報有什么關系?
“黃河渡口!現在是通往太原的最后關卡!必定…必定被閻羅刀重兵把守!”柳明遠喘了口氣,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光芒,“疤臉帶著阿禾…盤踞在渡口附近…就是想用阿禾逼你就范!他不敢靠近渡口官軍…閻羅刀也絕不會容忍他這只潰兵在自己眼皮底下設伏!”
一個大膽到近乎荒謬的念頭,在柳明遠混亂的腦海中逐漸成型,越來越清晰。
“火!我們需要一把火!一把能把這潭死水燒開的火!”柳明遠的聲音因激動而拔高,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我…我或許能…能偽造一份軍令!”
張十三的瞳孔驟然收縮:“偽造…軍令?!”
“對!”柳明遠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掙扎著坐直身體,枯瘦的手指指向冰壁上那些刻痕,“潼關告急!賊酋崔乾佑!靈寶西原!這些…都是真的!是絕密軍情!閻羅刀是叛軍…他肯定知道這些信息的價值!也必定知道…疤臉這樣的潰兵…絕無可能知曉這等核心軍機!”
他越說越快,思路如同開閘的洪水:“我…我懂些文書規制!能模仿行軍司馬的筆跡和印鑒格式!我們…我們偽造一份來自潼關潰散官軍的…絕密軍情!就說是…是哥舒翰大帥親兵冒死送出…要送達太原!但途中…途中被疤臉部潰兵截獲!阿禾…阿禾就是那送信親兵的…孤女!情報…情報就在疤臉手里!”
張十三的心臟狂跳起來。他瞬間明白了柳明遠這瘋狂計劃的險惡之處!這是要借閻羅刀的手,去滅疤臉!把水徹底攪渾!
“疤臉盤踞渡口附近…圖謀不軌…截殺信使…私藏絕密軍情!這…這足以讓閻羅刀起殺心!”柳明遠喘著粗氣,臉上病態的潮紅更盛,“只要…只要這份偽造的軍令…能送到閻羅刀手中!他必定會派兵去剿疤臉!到時候…渡口大亂!疤臉自顧不暇…那就是我們…我們救阿禾…或者…或者趁亂沖關的唯一機會!”
死局之中,竟然真的劈開了一道微光!但這道光的代價…
柳明遠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近乎平靜的絕望:“偽造軍令…需要…需要像樣的載體…需要印鑒…需要…時間。我…我去。”他抬起頭,看著張十三,那眼神里沒有了恐懼,只剩下一種塵埃落定的坦然,“我好歹是個士子…認得幾個字…懂得些官樣文章…我去渡口附近…找機會…把這份‘催命符’…送到閻羅刀的人手里。”
“你去?!”張十三的呼吸一窒。柳明遠手無縛雞之力,性格懦弱,讓他去執行這幾乎是自殺的任務?!
“只能我去!”柳明遠慘然一笑,帶著一種自嘲,“你…你目標太大…疤臉的人認得你…閻羅刀說不定也在找你…你靠近渡口就是死路一條…而我…我這樣一個落魄書生…看著就像逃難的流民…沒人會在意…更容易接近…”他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異常清晰,“阿禾…是為了救我們才…我不能…不能再縮在后面了…張兄…你…你得留著有用之身…去…去完成你的信…”
冰窟內死一般的寂靜。風雪在洞外呼嘯。張十三看著眼前這個仿佛一夜之間被抽走了所有怯懦的書生,看著他眼中那份豁出性命的決絕,喉頭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他知道柳明遠說的沒錯。這是唯一有可能在絕境中撕開一道口子的辦法,也是最危險的辦法。柳明遠此去,九死一生。
“載體…印鑒…時間…”張十三的聲音干澀無比。
“載體…就用這個。”柳明遠的目光落在張十三胸前——那里,貼身藏著那份早已污損不堪、卻被他視若生命的原始文書。他伸出手指,指向那里,“把它…給我。上面的驛站印記…潼關的字樣…是…是最好的佐證…我會想辦法…在空白處…或者…或者另附殘片…寫上偽造的軍令內容…至于印鑒…”他苦笑了一下,從懷里摸索出一個貼身藏著的、小小的木印,“這是我柳氏家塾的塾印…雖然粗陋…但夜色昏暗…兵荒馬亂…或許…或許能糊弄過去…”
張十三下意識地捂住了胸口。那份文書…驛丞老李頭的囑托…同僚的血…一路的艱辛…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凝聚在這團廢紙里。把它交出去?交給柳明遠去偽造一份催命的假情報?
巨大的掙扎撕扯著他的內心。
“信…在人在…信毀人亡…”張十三嘶啞的聲音在冰窟里低低響起,像是某種誓言的回響。
“張兄!”柳明遠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急切,“阿禾等不起!疤臉隨時可能…可能…這份真文書…已經毀了!墨跡都糊了!它最大的價值…是上面的印記!是證明它來歷的印記!用它…才能讓那份假令…更真!才能換回阿禾的一線生機!才能…才能讓我們…把真正的消息…刻在你腦子里的消息…送過去!”
“信在人在…信毀人亡…”張十三又重復了一遍,聲音低沉得如同嘆息。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將手伸進懷中。一層層解開那被血汗浸透的破布。最后,他取出了那團被油布包裹的、觸手綿軟、邊緣破損的紙張。他久久地凝視著它,仿佛在與一個相伴多年的老友訣別。然后,他用一種近乎虔誠的動作,輕輕拂去上面沾染的冰屑和血污,將它遞向柳明遠。
“拿好。”張十三的聲音沉靜得可怕,所有的掙扎似乎都在這一刻沉淀下來,化為一種冰冷的、破釜沉舟的決絕,“記住上面的印記。然后…毀了它。別讓它落到任何人手里。”
柳明遠伸出顫抖的、凍得發青的手,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團承載著無數血火和秘密的廢紙。那粗糙冰涼的觸感,讓他心頭巨震。
“時間…不多了…”張十三的目光越過柳明遠,投向冰窟外風雪彌漫的黑暗,“你…打算怎么做?”
柳明遠深吸一口氣,將那團廢紙緊緊攥在手中,仿佛攥著自己的性命。他眼中閃爍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光芒:
“渡口…流民…流民很多!閻羅刀的人…對靠近的流民…盤查雖嚴…但…但總有空隙…我…我會混進去…找機會…找一個看起來像小頭目的…最好是…是閻羅刀的親信…把這‘東西’…塞給他…或者…丟在他必經的路上…然后…”他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絲慘淡卻堅定的笑容,“然后…我就跑…往疤臉營地的方向跑…喊…喊‘疤臉有潼關密信!要獻給太原!’…喊得越大聲越好…把火…徹底點起來!”
計劃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充滿了變數和致命的危險。但這是唯一的路。
張十三死死盯著柳明遠,仿佛要將這個書生此刻的模樣刻進腦海。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擁抱,而是重重地、用力地按在柳明遠瘦削的肩膀上。那力道,帶著一種托付生死的沉重。
“保重!活著…把火點起來!”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鐵塊。
柳明遠感受到肩頭那沉甸甸的分量,身體微微一顫,隨即用力點了點頭。他將那團廢紙和那枚小小的塾印緊緊揣進懷里最貼身的地方,又撕下自己一片相對干凈的里衣下擺,小心地包裹好。然后,他深吸了幾口冰窟里刺骨的寒氣,努力挺直了那因恐懼和寒冷而習慣性佝僂的脊背,朝著洞口那風雪肆虐的黑暗,一步一步,艱難卻無比堅定地走去。那單薄的身影,很快就被狂舞的雪片吞噬,消失不見。
冰窟內,只剩下張十三一人。
他緩緩轉過身,目光再次投向冰壁上那些帶血的刻痕。潼關告急…崔乾佑…靈寶西原…野狐峪…狼脊嶺…臥牛坪…每一個字,都如同燒紅的烙鐵,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
他伸出沾滿血污的手指,用盡全身力氣,再次、更加深刻地,在那冰冷的字跡上,一遍遍劃過!指骨的傷口再次崩裂,新鮮的血液順著冰壁蜿蜒流下,覆蓋在舊的血痕之上,顯得更加刺目驚心!
痛楚尖銳,卻讓他混亂狂躁的頭腦異常清醒。
記憶!強化!烙印!這是他最后的武器!唯一的信物!
風雪在洞外嘶吼。時間在無聲流逝。每一息都漫長如年。張十三如同冰封的雕塑,佇立在冰壁前,只有手指在血與冰之間反復移動、刻劃。所有的恐懼、痛苦、憤怒,都被他強行壓縮、凝練,化為支撐這具殘破軀體、完成最后沖刺的冰冷燃料。
他在等。
等黃河渡口方向,那把由柳明遠以性命為引點燃的滔天大火!
等待那破釜沉舟、孤注一擲的最后時刻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