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點微弱的橘紅,在風雪肆虐的北方夜幕下搖曳,如同溺水者眼中的最后一根稻草。張十三背著阿禾,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沒膝的積雪中,每一步都帶起沉重的雪沫。柳明遠拄著一根撿來的枯枝,踉蹌跟隨,每一次呼吸都在冰冷的空氣中拉出長長的白霧。王騾子綴在最后,縮著脖子,警惕地左右張望。
風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甚,滲入骨髓。阿禾伏在張十三背上,小小的身體緊貼著他,一只手牢牢抓著他肩頭的破襖,另一只手指著前方那點光,喉嚨里不時發出短促而急切的“啊”聲,仿佛在催促,又仿佛在確認。
“是驛站!肯定是驛站!”王騾子喘著粗氣,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狂喜,“看那光!只有驛站才點得起這種長明油燈!張兄弟,柳先生,我們有救了!到了那兒,烤烤火,討碗熱湯,再問問路…”他絮叨著,描繪著驛站可能有的溫暖景象,試圖驅散周遭無邊的寒冷和絕望。
柳明遠凍得青紫的臉上也浮現出一絲希冀的光芒,腳步不由得加快了些。
張十三沒有說話,只是緊了緊背著阿禾的手臂,目光死死鎖住那點光。驛卒的本能讓他渴望那點光代表的秩序與庇護,但一路的血火逃亡,早已在他心底刻下深深的戒備。希望越大,絕望的深淵往往越深。他努力分辨著方向,估算著距離,那點光似乎就在前方兩三里外的一片低矮丘陵之后。
就在他們艱難地翻過一道被冰雪覆蓋、滿是枯死灌木的土坡,眼前豁然開朗——是一片相對平緩、連接著官道(雖然已殘破不堪)的開闊地。驛站的光源似乎更近了,已經能隱約看出那橘紅光芒是從一個高坡上的院落輪廓中透出來的。
然而,還沒來得及喘息,一陣異樣的、沉悶的嗡鳴聲,如同遠方的悶雷,貼著冰冷的地面隱隱傳來。腳下的凍土似乎在微微震顫。
阿禾猛地抓緊了張十三的肩膀,小小的身體瞬間繃緊,喉嚨里發出一聲壓抑的驚喘。
“什么聲音?”柳明遠停下腳步,驚疑不定地望向聲音來處——官道的東南方向。
張十三臉色驟變。這不是風雪聲,也不是馬蹄聲!這聲音…低沉、混亂、連綿不絕,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壓迫感,仿佛有什么龐然大物正從地平線下碾壓過來!
“趴下!找掩護!”他嘶吼一聲,拉著柳明遠就往坡下一處半人高的、被積雪覆蓋的亂石堆后撲倒。王騾子反應也快,連滾帶爬地跟著鉆了進來。
幾乎就在他們撲倒的瞬間,那沉悶的嗡鳴聲陡然放大,變成了震耳欲聾的、無數種聲音混雜在一起的恐怖洪流!
哭喊聲、尖叫聲、牲畜的嘶鳴聲、重物拖拽的摩擦聲、絕望的咒罵聲、孩童撕心裂肺的啼哭聲……如同決堤的洪水,轟然沖破了東南方官道拐彎處的視野屏障!
人!無邊無際的人!
不是軍隊,是流民!成千上萬、拖家帶口、如同蝗蟲過境的流民潮!他們像一股渾濁、狂暴的泥石流,瞬間填滿了整個視野所及的官道和兩側的原野!男人推著獨輪車,車上堆著破爛家什,坐著面色呆滯的老人和孩童;女人背著包袱,懷里抱著嬰兒,深一腳淺一腳地在積雪中跋涉;更多的人兩手空空,衣衫襤褸,臉上只有麻木的絕望和求生的瘋狂。他們互相推搡、踐踏,不斷有人摔倒,瞬間被后面涌上的人潮淹沒,只留下幾聲短促凄厲的慘叫。
整個大地都在他們的腳下呻吟、顫抖。揚起的雪塵混合著人潮蒸騰的熱氣,形成一片灰蒙蒙的、令人窒息的霧靄。絕望的氣息如同實質,撲面而來,瞬間淹沒了張十三四人藏身的石堆。
“我的老天爺…”王騾子面無人色,牙齒咯咯作響,死死縮在石頭后面,連頭都不敢抬。
柳明遠癱軟在地,眼神發直,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么,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眼前的景象,比任何書本上描繪的亂世圖景都要慘烈百倍。帝國的崩塌,道統的淪喪,最終都化作了這席卷一切的、吞噬一切的流民濁流。
張十三將阿禾緊緊護在身下,用自己的身體擋住石堆外的方向。阿禾小小的身體在他懷里劇烈顫抖,不是因為寒冷,而是被這鋪天蓋地的絕望洪流所震懾。她死死閉著眼睛,把臉埋進張十三冰冷的胸膛。
流民潮的主體正沿著殘破的官道方向涌來,速度極快。眼看就要從他們藏身的石堆旁席卷而過。
“別動!別出聲!等他們過去!”張十三壓低聲音吼道,每一個字都帶著千斤重壓。
然而,就在這洶涌的濁流邊緣,幾個眼尖的流民發現了這處可以稍作喘息、甚至可能藏有食物的小小石堆!
“那邊!石頭后面有人!”
“有吃的嗎?給口吃的!”
“滾開!是我們先看到的!”
幾聲嘶啞的吼叫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十幾個衣衫襤褸、餓紅了眼的漢子,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脫離了主潮,瘋狂地向石堆撲來!他們眼中只有對生存資源的赤裸裸的貪婪,早已失去了人性。
“跑!”張十三目眥欲裂,一把抄起阿禾,轉身就向石堆后方更深的荒野沖去!柳明遠和王騾子也如夢初醒,連滾爬爬地跟上。
但已經晚了!
一個跑得最快的漢子,臉上帶著凍瘡和污垢,眼中閃爍著野獸般的兇光,幾步就追上了落在最后的王騾子,枯瘦如柴的手狠狠抓向他背上的包袱!“拿來吧你!”
“啊!我的鹽!我的錢!”王騾子發出殺豬般的慘叫,死死護住自己的包袱,與那漢子扭打在一起,瞬間滾倒在雪地里。
另一個漢子則撲向了踉蹌的柳明遠,目標是他身上那件看著還厚實些的細布夾襖!“衣服!脫下來!”
“滾開!士可殺不可辱!”柳明遠又驚又怒,揮舞著手中的枯枝試圖反抗,但他那點微薄的力量在求生本能的暴徒面前不堪一擊。枯枝瞬間被折斷,他被狠狠摜倒在地,幾個流民立刻撲上去撕扯他的衣服。
“柳先生!”張十三眼角余光瞥見,心猛地一沉。他背著阿禾,想回身去救,但另一個流民已經張開雙臂,餓虎撲食般向他懷中的阿禾抓來!那骯臟的手指,眼看就要碰到阿禾驚恐的小臉!
“找死!”張十三眼中兇光暴起!壓抑了一路的恐懼、憤怒、絕望,在這一刻轟然爆發!他側身堪堪避開抓向阿禾的臟手,右腿如同鞭子般狠狠抽出,帶著破空之聲,精準地踹在那流民的膝蓋外側!
“咔嚓!”一聲令人牙酸的骨裂聲清晰傳來!
“啊——!”那流民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嚎,抱著扭曲變形的腿栽倒在雪地里。
這狠辣果決的一腳,瞬間震懾住了另外幾個蠢蠢欲動的流民。他們看著同伴在雪地里翻滾哀嚎,又看看張十三那雙在風雪中燃燒著冰冷火焰的眼睛,腳步不由得一滯。
趁此間隙,張十三看也不看地上哀嚎的流民,更顧不上還在撕扯柳明遠的幾個人和與王騾子扭打的那個。他深知,一旦陷入纏斗,被這無邊無際的濁流徹底卷入,他和阿禾必死無疑!
他猛地轉身,將阿禾往背上又托了托,用盡全身力氣,向著遠離官道、遠離那洶涌人潮的西北方向,亡命狂奔!腳下是深雪和坑洼的凍土,每一步都異常艱難,但他不能停!耳邊充斥著柳明遠憤怒而絕望的嘶喊、王騾子殺豬般的哭嚎,以及身后流民重新響起的、更加瘋狂的追逐腳步聲和叫罵聲。
“別跑!留下吃的!”
“抓住他!他身上有東西!”
“那小丫頭片子也能換口糧!”
冰冷的空氣如同刀子般割裂著喉嚨和肺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炸開。張十三咬緊牙關,嘴角滲出血絲,所有的意志都集中在一點——跑!帶著阿禾跑出去!
然而,更大的災難降臨了。
幾匹瘦骨嶙峋、顯然也是從流民潮里搶來的駑馬,馱著幾個手持棍棒、面目猙獰的漢子,如同禿鷲般從混亂的人潮邊緣斜刺里沖了出來!他們是混跡在流民潮里的潰兵或者暴徒,專挑落單者下手!
“攔住他!別讓那背娃的跑了!”為首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漢子(并非疤臉,但同樣兇惡)獰笑著,催馬直沖張十三!
沉重的馬蹄踐踏著凍土和積雪,發出死亡的鼓點!馬背上的漢子揮舞著頂端釘著鐵釘的粗木棍,帶著呼嘯的風聲,狠狠砸向張十三的后腦!這一下若是砸實,立刻就是腦漿迸裂!
千鈞一發!
張十三憑借著驛卒常年奔走的敏捷和對危險的直覺,在木棍及體的瞬間猛地向前一撲!他護著阿禾,兩人如同滾地葫蘆般摔進一道被積雪半掩的淺溝!
“呼!”沉重的木棍擦著他的頭皮掠過,帶起一陣寒風!
馬蹄從他們頭頂飛躍而過,濺起的雪泥冰碴劈頭蓋臉砸下。
“媽的!滑溜!”馬背上的漢子咒罵著,勒馬回旋。
張十三眼前發黑,渾身骨頭像散了架,左肩傳來一陣劇痛,不知是摔傷還是被冰碴擊中。但他顧不上這些!阿禾被他死死護在身下,此刻正驚恐地看著他,小臉上沾滿雪泥。他一把抱起阿禾,連滾帶爬地翻出淺溝,繼續沒命地向更深的荒野狂奔!
身后,馬蹄聲再次迫近!另外兩騎也包抄過來!棍棒的呼嘯聲、暴徒的獰笑聲、流民潮的哭喊喧囂,如同無數鬼爪,要將他們拖入地獄!
就在這時,異變再生!
流民潮的主干部分,那如同黑色濁流般的人群,終于洶涌澎湃地沖到了他們附近!混亂達到了頂點!無數絕望的人為了搶道、為了躲避馬蹄、為了爭搶散落在地的可憐家當,互相推擠、踩踏、撕打!場面徹底失控!
那幾個騎馬的暴徒瞬間被卷入這瘋狂的人潮漩渦!他們的馬匹受驚嘶鳴,在人群的推搡擠撞下失去平衡!
“滾開!別擋道!”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被擠散了!”
“啊——踩死人了!”
慘叫聲、怒罵聲、哭嚎聲震耳欲聾!人潮如同狂暴的巨浪,瞬間將那幾個試圖追殺張十三的暴徒連同他們的瘦馬一起吞沒!只留下幾聲被迅速淹沒的、戛然而止的慘叫。
張十三利用這稍縱即逝的混亂,抱著阿禾,爆發出最后的力氣,沖進了一片密集的、掛滿冰凌的枯樹林!他不敢停留,借著樹木的掩護,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密林深處亡命奔逃,直到身后那吞噬一切的喧囂和哭嚎漸漸被風雪和林木阻隔,變得模糊不清。
終于,他再也支撐不住,背靠著一棵巨大的、樹皮皸裂的老槐樹,滑坐在地。阿禾從他懷里滾落,趴在冰冷的雪地上,劇烈地咳嗽喘息。
張十三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左肩的劇痛讓他半邊身體都在抽搐。他掙扎著看向阿禾。
阿禾蜷縮在雪地里,小小的身體不住顫抖,臉色蒼白如紙。她掙扎著想爬起來,但剛一動,左小腿就猛地一縮,小臉上瞬間布滿痛苦的神色,喉嚨里發出壓抑的痛哼。
張十三的心猛地一沉!他撲過去,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卷起阿禾破舊褲腿。只見她纖細的左小腿外側,一片觸目驚心的青紫腫脹,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隆起,皮膚下隱隱透著血絲——是在淺溝里翻滾時,被溝邊凍硬的土塊或石塊狠狠撞傷了!
“嗚…”阿禾痛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死死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只用那雙蓄滿淚水的大眼睛,無助地看著張十三。
風雪穿過枯枝,發出嗚咽般的呼嘯。密林深處,死一般寂靜。柳明遠呢?王騾子呢?張十三環顧四周,除了他和受傷的阿禾,只有無邊無際的、充滿殺機的黑暗。
枯林死寂,風雪嗚咽如鬼泣。阿禾小腿上那片迅速擴散的青紫,像烙印灼燒著張十三的眼睛。他撕下衣襟,顫抖著試圖固定傷處,粗糙的手指碰到冰冷腫脹的皮肉,引來阿禾壓抑的抽氣。懷中那份浸透汗水的文書,此刻重逾千鈞。
“柳明遠…”他嘶啞低喚,回應他的只有風穿枯枝的嗚咽。亂石堆方向,流民潮的喧囂已模糊成遠方的悶雷,吞噬了士子的斯文與商人的狡黠。阿禾沾滿雪泥的小手,緊緊攥住他一根手指,冰涼的觸感傳遞著無聲的依賴與恐懼。
密林深處,幾點幽綠的磷火般的微光,毫無征兆地在百步外的樹影間悄然亮起,無聲移動,如同潛伏的獸瞳。不是火把,更非人跡。一股混合著腐葉與某種野獸腥臊的陰冷氣息,隨風飄來。阿禾的身體猛地僵住,連腿上的劇痛都忘了,瞳孔因極致的恐懼而縮成針尖,死死盯著綠光的方向,喉嚨里擠出破碎的氣音。張十三的手瞬間按上腰后短匕,冰涼的刃柄壓入掌心。剛離人海,又入獸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