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無眠之夜。

這種聲音，半夜里傳出來，嚶嚶泣泣，讓人心煩。

照理說，掖庭隔著幾層的宮墻，再到椒房殿，是沒有生息的。可是，隱隱約約似乎總纏繞著我。

我起身，推開門。

外面的天就是一塊厚重的黑布，將我頭頂的天空遮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沒有丁點兒星光。

我終于忍不住披了衣裳，命宜兒掌了燈，便往掖庭這邊走去。

去掖庭的路，很遠，很長。沒有宮燈，只有宜兒和我。

宜兒平日里膽子不小，獨怕黑，她顫顫地左顧右盼，“娘娘，我害怕?！?

我便打趣她，“喲，小宜兒還有怕的時候呢，你白天跟個猴王似的，給你一根棍子，便能打怪去了，怎么這會兒倒連路也不敢走了？”

宜兒癟嘴回道，“娘娘，話不是這么說，鬼怪都是白天怕咱們，晚上可不得咱們怕他么？”

我便搖頭笑了，自己拿了燈過來，道，“好好好，我走在你前頭，我替你擋著可好？”

宜兒像活了命一般立即閃到了我身后，輕輕托著我的衣袖，“娘娘真好，現在宜兒不怕了?！?

她甜笑道，“什么妖魔鬼怪在娘娘跟前，都得統統遁走，哪里還敢現身?！?

“貧嘴?！?

不過，我也覺得這條路有些陰冷，便讓宜兒哼幾首曲子來解悶。

她便唱了起來，“碧波湖上采芙蓉，人影隨波動，涼露沾衣翠綃重。月明中，畫船不載凌波夢······”她聲音細細的，很柔軟，像那湖里的水。

而我的思緒因此無可遏制的再一次回到了許久許久以前，那凌波湖上，有良生，有清愁。

我忽幽幽問道，“宜兒，你覺得她可憐嗎？”

我并不需要她的回答，我知道她在我的身后一定搖頭了。

關在掖庭里，整夜里哀唱的是咱們宮里最美的夫人，樂揚。

樂揚舞技冠絕天下，擁有絕美的容顏，多年來，只她未曾變過。

我們把心交給了同一個男人，患難時，也曾互相扶持，待天下安定后，不用奔波，不用受苦的時候，就開始爭得頭破血流了。

作為一國之后，我本應有氣度和擔當，容一個貌美的夫人，也不是不得了的事。只是我從不曾加害過她，與她井水不犯河水，她卻鬼迷了心竅，摧毀斷送了我最珍視的一切。

殺人誅心，此過不恕。

然而，重山總歸不忍，問過我，能不能饒她一次，至少留她一命？

我便探了探他滾燙的額頭，安撫道，“你好生養著病吧，我這會兒，不動手?！?

重山這才悄悄拉了我的手，疲弱道，“倘若你下了決心，便去做吧。我不阻你?！?

一直以來，他都站在我這邊。我要什么，他便答應什么。難得一次他來求我，我卻無法點頭。但他在病中，我也想給他留一絲清靜。樂揚犯下彌天大錯，也只是對不起我，未曾對不住他，他心里頭，始終是存了一絲憐憫，這個我是懂的。但我失去至親的痛，他應該也懂。

待他好了，我便會立馬和樂揚算這筆賬，眼下關著她，剝奪她一切尊嚴和體面，也讓她感受一下提心吊膽，惶惶不可終日的滋味，讓她每日都煎熬著我會不會對她的孩子下手。

伴著宜兒唱的小調，我一路無言，就這樣坦然地往前走著。

忽然，一只貓從高墻之上“喵”的一聲躥了下來，把宜兒嚇得大喊起來，我沒有給貓嚇到，倒給她嚇著了，正陷在回憶里不可自拔的雜亂的思緒一下便收了回來。

我定定神，瞅見那貓瘦骨嶙峋，弓著骨條分明的背脊，毛發倒豎，兇狠狠地攔住了我的去路。

宜兒一瞧，便道，“娘娘，好像是樂夫人的貓，您看那爪子，四點白?！?

我仔細看了看，果然是她的貓，只是這貓瘦的太厲害，又臟兮兮的，和從前她懷里捧著的胖乎乎懶洋洋的完全不一樣。

我便瞅著它道，“怎么了？你主子作孽，連累你成這副模樣，你不去找她，反倒找我么？”

那貓與我繼續和我對峙著，身子卻漸漸軟了下來。

我又道，“今日沖撞了我，明日還想沖撞誰？宮里有宮里的規矩，你既無人認養，就該撲殺了?！?

它凄慘地喵了一聲，像是求饒。

我回頭對宜兒道，“把它抱起來，明日送到宮外去，叫人好好收養了吧?！?

貓兒也乖巧地喵了一聲，任宜兒抱她。

宜兒一邊捧著貓，一邊笑道，“娘娘，它怎么這般聽話了，都說貓狗通人性，看來是真的了。你呀，剛剛還兇巴巴的，這會兒娘娘饒了你，要給你尋個好歸宿，你還不謝恩？”

貓兒便乖乖搭起兩只爪子，猶如作揖狀。

宜兒摸了摸它的頭，道，“娘娘真慈悲?！?

“就算是樂夫人的貓，娘娘也能一般善待?！?

我淡淡一笑，道，“人心都是偏的。你向著我，才這么說，還有很多人恨著我啊。”

宜兒立馬回道，“不是的，王宮上上下下，誰不說是樂夫人咎由自取呢。”

咎由自取么？一股莫大的哀傷忽涌上了心頭，倘若我永遠沒有見到那一幕，該多好，說到底，他們是被我拖累的。樂揚是咎由自取，那我呢，是不是罪魁禍首，我為什么要讓他們回長安來做官呢？

我打了一個寒噤，似乎被命運的神鞭無情地抽打了一般。

宜兒弱弱在身后道，“是不是宜兒說錯話惹娘娘傷心了？”

我嘆道，“不關你的事。咱們繼續走吧。”

可宜兒嘟囔道，“可是，路還很長呢，娘娘，能講故事給宜兒聽么？”

“我的故事?”

“最好不過了?！币藘旱难劾锊夭蛔∑诖?。

我笑道，“燈我替你掌了，路也替你引了，如今還要給你講故事，你說說，這個月的賞銀是不是要分我一半兒?！?

宜兒笑道，“那是自然的，娘娘?！?

我感慨道，“我真想你姑姑啊，要是有她在，就好了。”

宜兒道，“等姑姑的病好了，一定會回來宮里陪娘娘的，姑姑在家時，也是一直念叨娘娘呢?！?

宮里沒有盈袖，我這日子過得仿佛如冰窖一般，而她的病，也是壓在我心口的一塊大石。我看著這個長得很像她的小姑娘，怎么會不心軟呢。

罷了，我答應宜兒講故事，那么便從前朝東秦開始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