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殊途同歸
- 念念清華
- 安鹿心
- 8759字
- 2017-04-14 22:22:22
夜晚,我守在父親的床邊。
我和他說了起義的事,一切順利,現在外面很平靜,沒有人再來逼迫我們了。
這幾年父親的眼神早已失去了光彩,我已經習慣了,可是如今,他的眼睛竟像是一條干枯的河,灰撲撲的,眼珠一動不動,如同龜裂的河床上突出的石頭,燭光投下來一半的陰影,落在他疲憊而腫脹的臉頰上,身體也直挺挺的緊繃著,那模樣就和,我心慌起來,努力克制自己的胡思亂想,只盯著他胸口微弱的起伏,不斷告訴自己一切都還來得及,很快我們就都能回到以前了。
“清華,”父親拖著長長的如游絲一般細弱又溫和的聲音輕輕喚了我一聲。
“爹,”我伏在他身邊,努力擠出一絲微笑,眼淚不禁掉了下來。
“別哭啊,”父親抬起手來安慰我,“我沒那么容易死呢。”
“不過,我倒是有個心愿,要是能盡快圓了就好了。”
“爹,您有什么心愿?”我感到自己的喉嚨似乎被人掐住了一般,好不容易才透出了一口氣,出了聲。
父親卻難得地露出一個輕松的笑容,“別哭嘛清華,我要說的可是一件大好的事啊,我已經想了很久了。”
“扶我起來吧。”他顫顫地伸出手。
我看著父親枯槁容顏,滿頭灰白發絲,就如同烈火燃盡之后留下的一堆冷冷的灰燼,心想,他才五十不到,怎么就這般老了,如果我仔細回想他三年前在咸陽時的模樣,就會恐懼,是不是有什么妖魔吸走了他的元氣,不然一個人怎么會在短短三年,殘落成這副樣子,那時候,他明明一根白發也沒有的。
父親坐起來時,眼里微微多了一點亮,他的目光依舊那么柔和,慈愛,清愁總說父親對她板著臉,但是父親幾乎沒有對我發過什么火,事實的確如此。
“我有沒有說過,你長得很像你母親啊?”父親談起娘親時,總是很溫柔的。
“你還記得她么?”父親的目光好像越過我,到了遙遠的記憶深處。
說實話,我常常在畫上瞻仰母親,可真正屬于我記憶中的模樣卻是很模糊了。
但是我有經常夢到一個場景,那時我是個乳臭未干的三歲孩童,每每想起,我的心口還是會覺得有一股細細的暖流經過,“記得。我夢見娘和我一同坐在秋千上,笑著替我扇著扇子。”
爹也滿意地笑了,他“這個世界上,要說有一個完美的人,那就是你母親。”
“可她走得太早了。幸好啊,你們都長得像她。”父親接著緩緩嘆了一口氣,好像花了很大的力氣似的,他又道,“其實,最像你母親的,還是你。”
這倒是我第一次聽父親這般說,頗有些意外。我印象中,聽府上老人說,我母親是個極為端方貞靜,又寬和善良的女子,從不和人爭執,也不打罰下人,事必躬親,憐恤貧苦,府上人人都愛戴她。
但我怎么能和母親比肩呢,不管在誰的眼里,她都是一個完美的人,而我,我的短處太多太多了。
我不覺低下了頭,只聽父親繼續說道,“這些年,苦了你了,清華。自從你母親走后,我一心全都在朝廷上,把偌大一個家,丟給那么小的你。你又學得那么好,處處照管得如此妥帖,沒有讓我操過半點心,可我卻總是忘了,你也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不該扛這么重的擔子,你的心里,也不該藏那么多的心事。”
我聽著父親的聲音像是哽咽了,不由得鼻頭也酸了起來。
父親沉吟了一瞬,投來一片憐憫又遺憾的目光,“當年陛下賜婚你和大公子,我替你應下了,你心里,是不是怨我啊?”
我茫然地不知說什么好,我或許真的不喜歡這樁賜婚,但是我應該沒有怨過誰。
父親像看透了我一般,摸了摸我的頭,眼神滿是感慨和疼惜,“在你還小的時候,陛下不止一次說過,要和我結親家,他哪個兒子成器,哪個就迎娶我的女兒。他讓我做伯辰的太傅時,我便知道,伯辰就是他挑中的儲君,是未來的皇帝,我的女兒就會成為未來的皇后。”
“你從小就是陛下定下的兒媳啊。”
父親說起先秦王,不覺滿眼熱淚,或許他想起君臣并肩作戰披荊斬棘的幾十年,或許他又想起了那可憐的早逝的弟子,總之,父親的眼淚,是一個末路英雄最后向世人展示的瘡疤。
我比三年前更明白他,也更明白我自己了,這就是我性格的底色,我有種本能地順勢而為的意志,因此我不會怨恨任何人。
父親這會兒無比清醒,連他的眉頭似乎都在堅定地告訴我一個道理,“清華,不要懷疑一個帝王,尤其是這樣一位空前絕后的帝王的眼光。你的未來,該是什么樣,還是什么樣。”
“現在,是時候走你自己的路了,我已經替你選好了一個人,讓他陪著你。你們一定能夠走得很遠,很遠。”
我就像隔著霧看花,好像明白了父親的意思,但又觸不到十分清晰的輪廓,只能呆呆地望著他。
父親臉上的皺紋舒展了些,甚至現了一絲喜色,他像安撫三歲的孩子一般,問詢道,“清華,我想把你,許給重山,你可愿意呀?”
我這才如夢初醒一般,猛吃了一驚,一個“我”字在喉嚨里滾來滾去,半天不見出來。
我低下眼來,沉默了,頭腦紛亂如麻,真是不知從何說起。
“你嫌他家境貧寒?”父親溫和地問。
我搖了搖頭。
父親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又問,“那你是嫌他學識淺薄?”
我苦悶地抬起了頭,回道,“不是。”
父親再猜道,“你不喜他呼朋喚友?”
我仍舊搖頭。
“那你覺得,重山為人如何呢?”父親換了一種問法。
“趙公子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我便很快地回答了。
父親微微一笑,“不止有情有義,他還心胸寬廣,有勇有謀,更重要的是,他心懷天下啊。清華,心里裝著自己人不算什么,心里能裝下天下人,才不簡單啊。”
我知道父親說的都是對的,我對他的評價只不過是他眾多良好品格中的冰山一角罷了。如果沒有良生,我想,重山會是一個理想的夫婿,可是,我一想到婚嫁,就會想到良生,想到良生,我心中僅剩的對生活的熱情就會急速地冷卻,好像淚水不是從眼角流出去,而是凝成了冰塊堵在了我的喉嚨里,那一刻,我始終是咽不下,所以遲遲開不了口。
可是父親,我真的很久沒有看到他那雙閃著熱切的光芒的眼睛了,他握著我的手,語重心長地道,“重山命中有火,你八字帶木,木生火起,必成大器。”
“爹,”我承受著他盛滿期盼的目光,好像要將一件重任托付給我似的,我一時不知道,我們此刻談的,究竟是我的終身大事,還是他那份不甘的未竟的事業。
“爹,”我對那霧里的花終于看了真切,這是我們父女的私話,有什么不能說,說錯了又有什么要緊,便直言了道,“您覺得趙公子有鴻鵠之志,以后,有希望成就帝業,是么?”
父親毫不掩飾他對我這番解讀的贊許,意味深長地點點頭,“這次朝陵起義,就是他的起點,清華啊,你難道沒發現,你和他之間,存在天然的默契么?這不僅是他的起點,也是你翻身的契機。”
我對父親的話深信不疑,因為他看人從未看錯過,如果我像他,是一個熱愛權力的人,我會毫不猶豫抓住這個先知的機會。可是,他知道,我并不像他,我對朝政實則始終置身事外,我其實很厭惡黨爭,厭惡廝殺,厭惡虛偽,厭惡陰謀和陷阱,我可以旁觀者清,但我絕對不會想摻和其中,我不明白,為何父親對我這么一個毫無進取之心,甚至可以說毫無覺悟的人,抱有如此高的期許。
今晚的談話從大公子到重山,我聽到的最多的兩個字就是,權力。
不知怎么的,我好像聽到自己淡淡笑了一聲,“爹,如果我將來,沒有成為皇后呢?您會失望嗎?”
這就是他一直希望的嗎?我仿佛覺得心口抽搐了一下,但我擰著眉頭忍下了。
這大概是我第一次,那么想知道,我到底是誰。
父親滿眼詫異,他面龐上的神采也黯淡了,連皺紋也披了一層疑惑的陰影,他好像做錯事的孩子,看著我茫然不知所措,他喃喃地,反復地解釋,“清華,哎,你怎么能這么想呢,”
我立馬后悔地哭了起來,心想我怎么如此心狠,竟對自己虛弱的老父親陰陽怪氣起來了,我哭著撲到他懷里,“爹,對不起。”
父親是寬容的,他輕輕地拍著我的肩膀,安慰我道,“清華,我知道你一直都委屈了,有很多事,是你這個年紀無法理解的,就算我同你說,你也不會真的明白。”
我似懂非懂地沉默著,父親頓了頓,忽然問道,“你是不是覺得爹眼中只有權勢,只想往上爬?”
我的身子不由得緊繃起來,就像以往被先生問到了不曾背過的文章那么慌張,我不自然地擦了擦眼淚,慢吞吞地回道,“怎么會呢,爹。”
我心中不大確定,所以回答的聲音也很小。在我們逃離咸陽以前,父親已經站在了權力的中心,他是陛下的心腹,是當朝太傅,他從一個商賈之子變成朝廷的柱石,位列三公,父親的成就告訴我,他一定是權力的追隨者,我一方面對父親很是欽佩,另一方面,我替他感到疲憊,他一生沒有停歇,永遠在算計和揣度,書房里常年半夜亮著燈,更讓我覺得心痛的是,父親站得那么高,一旦踩空,就幾乎不能再起來了,三年前,父親就是這么被摔斷脊骨的,我想了很久才明白這個道理。
父親的眼里流露出鼓勵的神色,“清華,你盡管說真話吧,爹要聽的就是你的真話。”
我暗暗嘆息了一番,打算把積攢在我心中許久的疑惑,溫和地傾倒出來。我并不想惹惱父親,我也不是全然反對他,我只是太不明白為什么了,為什么這么多人對權力趨之若鶩,除了得到發號施令的快感,還有一些身外之物,還能得到什么呢?
“爹,為什么大家非要做官,還要不停地希望做一個高官呢?您知道,人一旦有了權,便相當于有了錢,我說的錢當然不是朝廷給的俸祿,而是用手里的權,也可以說是用良心換來的錢,倘若你不這么做,甘守清貧,便是官場上的異類,輕則受排擠,重則被打壓,毫無出頭之日可言,若想升遷,豈不奔走打點,失了骨氣。而官場利益交錯,黨派林立,要不就是官官相護,要不就是黨同伐異,到處都是構陷,攻訐,可有一日不提心吊膽?位高權重者,為了替君上分憂,殫精竭慮之余,仍唯恐失了圣心,戰戰兢兢。”
我搖了搖頭,表示無奈,“爹,即便如此,權力也那么重要嗎?”我看了看父親滄桑的容顏,愈加不解,他一直比同齡人可老很多啊。
父親用充滿睿智的目光看著我,好像洞察我思想的一切,像瞧一個孩童般瞧著我,用啟蒙般的語氣對我說,“清華,你一口氣說了這么多權力的壞處,難道在你眼里,權力就一點好處也沒有?”
我微微感到有些臉紅,心知肯定是有的,可我并不怎么看重,也是在父親反問我的這一刻,我忽然就窺見了自己個性中那與他截然不同的清高來,因此我躲避了父親的目光,不敢直視。
可我依舊能感到父親的眼神一直很堅定地落在我身上,我只好默默承受著這目光的重量,心中翻涌著無數的混亂的自我鄙夷。
我當然知道權力同時賦予守護和改變的力量,可我偏偏只盯著它勾引出人心中的貪婪與險惡。我在自動地退避,我在舍棄,我是一個理想中的逃兵,我希望有一個人能利用好這把權力的寶劍,用它劈開黑暗,帶來銳利的曙光,我認同這樣的人為英雄,可我卻連稍微觸摸它的劍柄都不敢,原因竟是因為,我猜測那上面或許鑲了些搶來的寶石。
父親顯然比我更了解我自己,所以才會有這個問話。接著我聽到了他略帶蒼茫的聲音,好像在追溯遠方那般悠長,“爭權奪利是人的天性,可站在高處的,并非都是利欲熏心的小人,也可以是克己奉公,心系蒼生的賢臣與明君,倘若有才能有德行的人都不去爭不去奪,而是任憑鄧高那樣的奸佞鼠輩占據高位,你就會看到如今的局面,天下大亂,民不聊生。我們爭的,又豈止是手上那點淺薄又短暫的權力,我們爭的是一個可能變得更好的天下啊。”
父親的聲音愈加深沉,也愈加篤定,蘊藏著一股厚重的力量,“清華,自你決定起義的那一刻,你便已經走向通往權力的路上了,不管你喜不喜歡,你都無法再過與世無爭的日子了。清華,你是我的女兒,我怎么會不知道你從來不甘心困在那四四方方的深宅大院呢,你若非女兒身,只怕早就功成名就了啊,如今有一個大好的機會擺在你面前,那么究竟為何,你不愿意挺身而出呢?”
父親炯然的目光把我震得心頭一顫,似乎有一只無形的大手推在了我的后背,令我不得不正襟危坐,并感到一股向上的,激昂的力量,好像令我如同死水一般懶怠的心像遇上了風暴一般驟然活泛,翻騰起來了。
我感到了熱血沸騰,我感到臉龐一陣火熱。
我想起來,當我決定和重山舉義,為的并不是有一日我能登上多高的位置,有多少人跪拜在我的腳下,我的手中能握住多鋒利的刀刃,能決定多少人的生死。我為的是千千萬萬個和我一樣,甚至比我更苦更難的百姓們,讓他們站立時能挺起脊梁,堂堂正正不受欺壓,彎下腰時能享受自己勞作的成果,豐衣足食。
我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同時看清了這樣一個事實,是我把重山引到了這條路上,可是我卻不敢與他同行嗎?難道我從來沒有想過,以后我和他面對的每一天,只剩下你爭我奪嗎?難道我們此刻爭奪的,不正是我內心避之不及的,權力嗎?可我要以什么身份,和重山一起呢?
我的頭腦好像再次僵住了一般,我感到左右為難,一方面我借著父親的激勵試著竭力撇下那包裹著怯懦的清高,也在思考是否真的能如父親所期望的那般去進取一番,我絕不會在鄧高面前認輸,也絕不可能再袖手旁觀啊,可是一方面我又舍不得丟下我身后遠遠遺落在瑰陽山的影子,我似乎看到了一雙幽怨的眼睛在背后緊緊盯著我啊。
父親握緊了我的手,傳遞過來那么溫熱的力量,他說的每一個字既慢又有十足的分量,沉甸甸地傳到我的耳中,他說,“是你選擇了重山,清華。你們是彼此的盟友啊。”
父親帶著微微的笑意道,“可你知道,什么樣的盟友關系最牢不可破嗎?”
我還未答,父親便告訴我,“是夫妻。”
我感到自己忍不住微微顫抖,原來答案這么簡單,我心服口服。我知道自己即將做出一個決定,所以我的眼淚,控制不住地流下來,好像已經擅作主張地同我心中的影子告別。
我的眼淚一串串落下,也不再去管了,我的理智對我的眼淚還有很多的同情心。
我一邊流淚,一邊點頭,對父親道,“明日,我去聽聽趙公子怎么說。”父親聽這句話,就知道他拿到我的答案了。
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自己房中。我摸索著找到那個錦盒,里頭盛著良生寫給我的信。我拿出來細細地數一數,一共有十三封。我一封一封重新打開來,淚水再次奪眶而出,就好像我又回到了離別前的那個雨夜,我和他終于心意相通,可我嘗到的依舊是苦澀的淚水,是忐忑煎熬的擔驚受怕,是彷徨的無盡的等待,是美夢清醒后的一場空。
有一封信告訴我,某一日他們行軍,路過一方湖泊,時值深秋,金黃的草木倒映在明鏡般的湖面上,深深淺淺斑駁成畫,很像我送他的那副《重陽晚秋圖》,只缺一座云掩的重陽觀了。
還有一封,他說,那日他準備射雁,弓已備好,就等弦發,但他遲遲下不了手,因忽然想到這鴻雁或許載著誰的家書,要是他這一箭射下去,射斷了雙方的念想,不是天大的罪過么?可此后鴻雁南飛,我卻再也沒有收到過他的家書,我便想是不是有人射中了我們那一只呢?
良生的字在紙上,他的面龐卻浮現在我的眼前,我永遠能看見他眉眼如玉,永遠記得那抹撞到我心上的一襲青衫的側影,此刻我最害怕的,是有一日我不再像今天這樣還記得關于他的一切,那樣,他就真的死了,而我是那個親手埋葬他的劊子手。
我讀完一遍,又讀一遍,直到最后眼淚不知道什么時候沒有了,一切歸于平靜,心底的哀傷不洶涌,不翻騰,只不停歇地默默流淌。我重新將所有的信攏在一起收在了錦盒中,第一次給這個錦盒上了鎖,聽到鎖扣“噠”的一聲,我心口驚得一顫,如墜冰窟一般,我知道一切都將落定。
我緩緩撫著錦盒的細紋,最后呢喃地向神明發出祈求,“來生喬氏女,不負沈家郎。”我抬頭環顧了空蕩蕩的,冷清清的屋子,企圖從暗黃的光影中找到一些什么,我心底涼涼地默念著,良生,如果你聽到的話,一定要,原諒我啊。
第二日我見到了重山,我坐在后院的石階上等他。
他是跑著來的,見到我才急匆匆地停下,我抬頭朝他慘淡地一笑,他的眉頭便忽然緊鎖,不安地踱步到我身旁,一起坐下來,他側過頭來,眼里閃爍著忐忑和關切,開口道,“怎么了,清愁說你有要緊的事找我?”
我默默點頭,忽然我們就都不說話了。
我眼角的余光掃到他幾次扭頭看我,神色從惶惑慢慢變得緊張,他小聲地問道,“是不是,喬伯父他?”
我搖搖頭,讓他安心,“我爹他很好。”
他也搖頭,“可你的臉色這么蒼白,好像被人抽掉了魂似的,就和上次一樣,不過那回你是為了清愁。可這回,是為了什么呢?”
他雙手撐在膝頭上,微微側身,略帶著不解盯著我。
我輕輕地嘆息了一聲,“趙公子,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我轉頭和他四目相對,心口微微顫抖,“還記得你曾經問我,我來朝陵之前,是誰。”
重山眉頭輕輕一動,然后恍然大悟一般地聳了聳肩,他如釋重負地道,“記得,”然后輕輕笑道,“你說我不會想知道,也最好不要知道。怎么,你愿意告訴我了?”
他笑得并不張揚,可是卻很坦蕩和開朗,好像能把人的一切愁云都掃光,連著我的心也不那么沉重了。
我勉強抿了抿嘴,緩緩道,“你可聽說過咸陽城里的喬太傅,那便是我爹,他是大公子伯辰的老師,三年前,大公子遭鄧高迫害而枉死,我們為了躲避鄧高的追殺,從咸陽逃了出來。”
“那個被我當掉的奇珍,珊瑚琉璃盞,”說到此,我的心還是被刺痛了一下,不由得頓了下來,忍著酸熱的眼角,繼續道,“就是大公子送給我的其中一份聘禮。”
“我和大公子定過親。”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充滿滄桑,又恍惚地望向重山。
重山的笑容不知道什么時候不見了,留在他臉上的,是愕然與惋惜。我們沉默了片刻,后來,他才小心地開口問道,“怎么忽然想告訴我這些?”
他看起來像是安慰人,卻又彷徨的模樣。
我緊緊捏著自己的手,忽然生出一股自嘲的苦笑來,自己給自己說親,真是不知道是可笑還是可憐啊,又覺得眼前的人有些傻,他就完全看不出我的意圖來么。
我紅著臉,眼睛盯著自己的腳尖,裝作不經意地小聲回道,“我爹說,想把我許給你。你,你知道吧?”
其實在等他的時候我一點也不覺得慌張,我還以為自己可以應付自如,結果我卻低著頭,就快把自己埋起來了也不敢抬頭看他一眼。
他怎么不說話?我等了一會兒沒有聽到什么動靜,早已心亂如麻,莫名有些生氣,明明父親告訴我,說他探過重山的口風,他是很愿意的。怎么現在卻一聲不吭,讓我唱獨角戲了呀!
我猛然一扭頭,準備找他理論一番,卻撞上他癡癡呆呆的一雙眼睛,愣愣地盯著我,好像被我嚇到了似的一動不動。
“你,你不知道?”我羞得不知說什么好,見他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我只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我慌忙起身,他卻又拉住了我,央求似地道,“喬姑娘等等。”
我強壓心頭的慌亂,又坐下了,雙手緊緊環著自己的手臂,茫然地盯著前方,心想,他便是跟這兒打禪一整天,也別再想我說一句話了。
正當我憤憤地想,他卻開口了,我還是沒看他,只聽他在我耳邊,絮絮叨叨地說,“是啊,喬伯父他說過,我自然是,是歡喜的,因為我其實,很喜歡喬姑娘你,可是我不知道,你愿意么,你今天忽然告訴我你是誰,是不是想讓我知難而退,你是喬太傅的女兒,同大公子定過親,你就像天上飛的鳥,而我是水里游的魚,我們本來就天差地別,又怎么般配呢,我知道的,喬姑娘,你不必為難,往后你仍舊把我當作朋友,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的手不知不覺掉了下來,我忍不住回頭看他,他只回復我一個淡淡的苦澀的微笑,他拘謹而躲閃的神色處處透著失落和卑微,我感到自己的心好像被什么東西拉扯了一下,使我看著他而挪不開眼。
不得不說,重山是難得好看的人,尤其一雙深邃又漂亮的眼睛,從我第一次見到便記得深刻,好似藏了一些憂郁,但又很堅定,他的臉頰棱角分明卻不鋒利,恰到好處地襯得他幾分穩重,而他抿著的薄薄的嘴唇,配上一絲絲微笑的弧度,倒又添了幾分孩童般的乖巧和天真。
此刻他看起來十分地可憐,而我的心毫無疑問在疼惜他。
我不知道從何說起,便只先說了四個字,“我愿意的。”
那一瞬間我看見他的眼睛似乎被陽光寵幸了一樣,忽閃著驚喜的光,好看的笑容也漸漸回到了他的臉上。
我看到他的笑,就如同清晨飲了風露一般,很久沒有像此刻這般清醒過了。于是我慢慢地回應他方才那一段長長的獨白,“我想要你知道我是誰,不是為了告訴你,我們有多么地不同,而是想讓你清楚明白地知道,我身邊潛藏著什么樣的危險,我心中埋藏著什么樣的仇恨。我經常和父親說,我們終有一天會回到咸陽,可是我其實,最不想回去的地方,就是咸陽。趙公子,我的身世,或許將來還要連累你的,若是你知道這一切,你還愿意娶我嗎?”
“如果我告訴你,我早就知道你的身世呢?”重山如釋重負,同時稍微羞赧地一笑。
“怎么?”我頓時感到有些慌張,弱弱地問,“是不是我爹,說給你聽的?”
重山神秘地搖搖頭,我不由得愈加好奇而疑惑地盯著他,他才擺擺手道,“好好好,我告訴你。”他忽然起身,興致勃勃地折了一根樹枝回來,然后拿著樹枝在地上認真地比劃,朝我撇了撇嘴,笑著說,“你看看我寫的什么字。”
重山寫得不算很好,但我還是很快就認出來,心頭不免一驚,雙眼緊緊盯著那四個字,赫然是“撥亂反證。”
果然他知道了,我心虛地問,“是,什么時候?難道是在凜風寨上我請你傳遞手帕時,就,”
我一時說不下去了,若是那么早便被人瞧出來,該是多么后怕啊。
重山把玩著樹枝,依然掛著笑容,回道,“我可沒有那么聰明,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為什么一個十九歲的姑娘肩上扛著那么多看不見的負擔,把她壓得不茍言笑,愁容滿面。我想來想去,謎底應該就在那方手帕上,于是我去了東籬堂,請鐘離先生幫我解了謎。”
“也就是我陪你當掉珊瑚琉璃盞之后。”
他說完之后,便轉頭過來,忽然滿眼憐惜地望著我,他真誠,嚴肅且懇切地道,“喬姑娘,雖然我們出身不同,際遇不同,你在咸陽,我在朝陵,本來一輩子也不會有交集。可凜風寨上我們相遇伊始,我們走向的便是同一條路,你說,這是不是便叫做殊途同歸呢?”
我感到心口有一股熱流源源不斷地經過,好像迅速地滋潤了干涸的河床,喚起萬物復蘇那般讓人充滿希望,愉悅。
這次輪到我如釋重負了,我終于明白父親說的一切。我尋找到了一個光明磊落,頂天立地的丈夫,而他,還與我惺惺相惜。
我對這門親事徹底釋然,我大方又不免有些羞怯地點頭,但我也沒有忘了正事,因父親臥床,我只好自己主張起來。
我一邊緊張地扶著膝蓋,一邊心口打鼓地偷望他一眼,鼓起莫大的勇氣,小聲道,“那就這么說定了啊。請大娘早日帶媒人來提親,可別忘了。”
聲音雖小,卻穿透了我自己的耳膜,我說完便起身,感到臉上火辣辣的,好像把自己扔到了火爐一般,也沒有再看他,只感到有雙灼熱的目光癡癡地追著我,又聽到他字正腔圓地回了我一個字,“好!”
我低頭再道,“回見。”
他溫柔回道,“回見。”
我強裝鎮定地邁上臺階,腳下卻越走越快,一路疾風似地逃回了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