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生在朝陵養傷差不多十來天，但是他一天也不能多待了，義軍還在等著他回去。

我數著日子，這一天終于還是來了。

如果我沒有遇見他，我可能就會一直這樣，沒有過多期盼，只想能安穩地和父親妹妹一起生活。

可是，他找到了我，讓我掩藏在舊時光里的那些心事，再一次涌上心頭，我既感到忐忑，也感到苦澀。我想，只要他向我一步，我可以向他一百步，但是他若還是和從前一樣，我也只能留在原地。

臨行前夜，我們對面坐著，屋外淅淅瀝瀝，正好掩飾我有些嘈雜而紛亂的心。

我一邊為他擦劍，一邊呆呆地想出了神。

他不再像從前那般躲避。他的眼神直白地落在我身上，滿是留戀和珍惜，這不是三年前他看我的樣子。

不知何時，良生的手已輕輕地覆在我的手背上，我微微抬頭，發現他正十分專注深情地望著我，他的眼睛就像一灣澄凈而又深邃的湖水，好像每一個角落倒映出來的，都是我。

“清華，我明天就走了。”他輕聲道，“我有話想和你說。”

我心跳不止，但我不敢妄動，只是靜靜看著他，思緒不禁回到了年少時，他不知道我等這句話等了多久。

良生似乎看穿我的心事，心疼道，“從前，我愛著一個人，但卻從來沒有告訴她，還故意疏遠她，躲著她，我知道我傷了她的心。她現在就在我眼前，像夢一樣，我知道我還是一樣愛她，我只想請她，再給我一個機會。”

“清華，你，能原諒我嗎？”他的眼里有著淚光，我也是，可在這一刻，我卻忽然退縮了。

我意識到，錯過了那些年之后，我不知道自己該以什么樣的姿態面對他，我是大公子的遺孀，一直以來，我都為大公子感到難過，我也心甘情愿用這個身份過一輩子，抱著這樣的心態，我已習慣了目前的生活，如果此刻，因為良生的出現而要我打破這種習慣，我反而不知道該怎么辦。

我不敢輕易做決定，不知道這樣做是不是對的，亦害怕未來再次遭遇什么變故。外人說我不祥，年輕而寡，我對這種惡毒的言辭不曾感到任何憤怒，但是我對自己的命運，感到無比悲觀，或許我注定要孑然一生，我喜歡良生，但是不代表我能突破自己的恐懼，真正和他許下一生的誓言。

我無助地流下淚來，說不出話，只能微微搖頭。

良生漸漸握緊了我的手，哽咽道，“清華，你的手太涼了。”

“你在害怕什么，告訴我。”良生輕輕替我拭去淚痕，安慰著我。

我感受著他手心的溫度，這種溫度慢慢轉化為一股溫暖而可靠的力量，漸漸將我從虛無的迷茫中拉出來，讓我擁有了面對真實的勇氣。

“良生，你會離開我嗎？”我再次落淚，我依然害怕，害怕我的生命中，會再多一個遺憾，但是我也無法任由自己錯過這個等了許久的機會。

良生雙手緊緊捧著我的手，一字一句，向我發出誓言，“我不會離開你。”

“清華，你再給我一點時間，等我打完這場仗，我就會回來娶你，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好，”我用盡所有的力氣，許下了我的諾言，“我會等你，你也要答應我，一定要平安回來。”

再次遇到良生或許就是老天給我的第二次機會，我應該要好好抓住。

我為他準備了許多東西，包括親自為他縫制的衣裳，我心中縱然不舍，卻不愿拖累他，我只好反復囑咐他，“你要記住，這里還有人在等你啊。”

他認真點頭，并送了我一塊合歡玉，我們一人一半，各自收著。

看了這玉許久，我又忍不住哭了，他把我擁在懷里，安撫道，“別怕。來年花開的時候，我一定就回來了。”

我悄悄抱緊了他，我最害怕的，就是離別啊。我們才剛剛確定心意，就要開始提心吊膽的等待，我害怕我的福報不足以回報我一場圓滿的重逢，所以我不敢有一丁點的掉以輕心。

但是我也別無他法了，只能讓他帶著這份承諾回到戰場，我愿意日日為他祈禱，祈禱他能夠平安歸來。

想到上戰場，我不免想到了樊禮和重山，不知道他們會不會一同去。

我從凜風寨回來之后，見過樊禮一次，是在祝寧祠，那時我為良生祈福，給他求了一個平安符。樊禮就在祠堂外面，我一認出他，拉著清愁便躲，他立馬追了上來，擋在我們身前。

我們兩個柔弱的姑娘被一個大男人擋住了去路，身旁有不少人紛紛投來疑惑的眼光。

雖然我覺得樊禮不是那種實質意義上的壞人，但我還是很害怕他會繼續糾纏我，所以當即從身上掏出了一把匕首攔在了他面前。

清愁緊緊抓著我的手，在我耳邊嘀咕，“姐姐，你認識他么？”

我只好告訴她真相，“這就是樊禮，凜風寨的大當家。”

清愁哆嗦了一下，不敢說話。

我戰戰兢兢地問，“大當家，你不是要出爾反爾吧？”

樊禮見我拿出了刀，確實沒有往前逼近，而他那日的著裝很是斯文，看得出來，他盡力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普通人，如果我不說，沒有人知道他其實是一個土匪。

他忙擺手，道，“不是。我就是想來看看你。”為了緩解這有些詭異的氛圍，他笑著問起了清愁，“這，這就是清愁妹妹吧，這是我給你們帶來的禮物，看看喜不喜歡。”

這時我們才注意到他滿手的禮盒，他不由分說全都堆到了清愁手里。

清愁癟了癟嘴，朝他小聲嘟囔，“我姐姐現在有人護著了，你可別亂來。”

樊禮忙道，“清華，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想說，如果我今后不做土匪了，你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我沒想到他回為了我不做土匪，畢竟他曾和我說過那么多做土匪的好處，而他來這里，也只是為了問我這句話，我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他見我不回答，便又著急道，“我知道先前是我做得不對，我向你道歉，我發誓，我以后絕對不會再強迫你了。”

我和他相處了一段日子，我覺得他不是虛情假意的人，我也發現他的人品其實不如外面傳言的那般惡劣，他和我約法三章，也都遵守了承諾。

此刻，他看起來十分真誠，我于是放下了戒備，道，“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如果大當家愿意的話，我們可以當朋友。但是我們之間，是不可能的。”

樊禮那熠熠發光的眼神瞬間黯淡了下來，泛起了悲傷的底色，他或許是不甘心，急問道，“為什么？我愿意為你改變，我什么都可以做。”

我正思索如何回答，清愁冷不丁回他道，“你看不出來嗎，我姐姐喜歡的是良生哥哥。”

樊禮失落地問，“真的嗎？”

我此刻心慌意亂，覺得非常為難，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當眾表明自己對良生的心意，這叫我怎么說得出口，我不僅臉上發燙，還感到頭暈，甚至有些呼吸不上來，于是我選擇不回答，忙低聲止住清愁，“別亂說！快把這些禮物還給大當家。”

清愁忙把禮盒全都推回給樊禮，樊禮也推辭，兩人推讓了好一陣，樊禮才抽開身來，退開好幾步，不住道，“這都是我的心意，清華你收著！”

我們僵持了一陣，眼見氣氛更加局促起來，樊禮便摸著頭，岔開話題道，“那個，我大哥說，沈督尉想要我們兄弟加入義軍。清華，如果我加入義軍，你會對我另眼相看嗎？”

我只好道，“義軍是正義之師，我覺得加入義軍的人都是英雄。”

樊禮勉強笑了一笑，“好。我沒有別的事了，你們回家吧，東西拿著，拿著。”

他轉身要走時，我忽然想起，我從下山之后還沒有見到重山，原本想要當面酬謝他的，但一直沒有機會，于是我叫住了他，打聽起來，“大當家，敢問趙公子如今在哪里呢？”

樊禮笑道，“大哥朋友多，不知道在哪里喝酒呢。清華有事找他？要不要我轉告他一聲？”

我不敢告訴他我要酬謝重山，于是搖頭，道，“不是我，是沈督尉。”

樊禮沒有懷疑，道，“看來，他還是沒有放棄。我回頭，再和大哥商量商量。”

我點頭道，“那就多謝大當家了。”

樊禮擺手道，“我如今為你不做土匪了，也就不是什么大當家了，清華就叫我名字吧。”

于是我又改口，“好，多謝樊公子。”

樊禮腦袋一歪，皺起眉頭，忽然撲哧一聲笑出來，“清華，要不你還是和大哥一樣，叫我阿禮吧，這公子公子的，不像我。”

最后一刻，我見到的是他爽朗的笑，他朝我揮手，道，“回見，清華。”

我只能硬著頭皮回道，“慢走，大當家，額，阿，禮。”

當我看見他昂首闊步離開的背影，我才發現，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我認識的狂妄的土匪了。

“清華”耳邊傳來一聲溫柔的呼喚，“你在想什么？”

良生望著我淺淺的笑，借著燭光，我端詳著他的面龐，我沒有見過很多年輕的男子，但是良生是我見過的，最溫潤謙和的，他幾乎不與人爭吵，說話永遠不疾不徐，他的眉毛，他的鼻子，還有他看向我時笑意盈盈的嘴角，都如玉一般溫良，如果大公子未死，他會和我父親一樣，成為朝廷的太傅，會是君王的良臣，也是君王的好友，他會和詩書文章相伴一生，我想不到這樣一個人，會去戰場上面對長槍和殺戮。

我的腦海中仿佛看到了他臉上沾染了鮮血，我心疼地撫上他的臉頰，好想替他拂去這些年他經歷過的風霜。他輕輕握住我的手，讓自己的臉無限靠在我的手心，就像把他自己交到我手上一般。

我原是笑著的，此刻卻再一次朦朧了視線。

我舍不得，為什么會是明天。

“我不想你走。”我的淚珠掉下來，“不想你受傷，不想你挨餓受凍，不想你奔波勞累。”

良生吻上我的手心，又吻上我的唇，我們吻得如此認真，忘記周圍的一切。

我顫抖著聲音請求他，“良生，娶我吧。我們今晚，我們—”

良生憐惜地望著我，將我緊緊擁在懷里，呢喃道，“清華，我會回來的，相信我。”

我只能躲在他的懷里，希望明天永遠不要到來。

可是第二日，我還是要親自送他回義軍。

我一路送他到城外，良生舍不得催我又不忍心我走得太遠，好幾次都欲言又止，我只假裝看不見。

天依然陰著，放眼望去，整個世界都是一片灰色，在我看來，沒有比這更凄慘的顏色了。原本是一場沒有意外的離別，但是身后一行人浩浩蕩蕩騎著馬追來，打破了這一片慘色。

是樊禮和他那些凜風寨的兄弟們。

他果然是來了。

樊禮騎著馬，追上了良生，道，“沈都尉，你看我加入義軍，做個什么官兒好？”

良生看到他們，驚喜過望，道，“你若高興，我可以將都尉都讓于你來做，如何？”

樊禮笑道，“那倒不必，我瞧著你帳前缺個先鋒，你看我堪當此任？”

“求之不得！”良生笑道，他迅速往隊伍里看了一眼，疑惑道，“趙兄沒有來么？”

樊禮道，“他原本是要來的，奈何趙大娘死活不放他去，大哥最孝順大娘了，只好先留在家中，先寬慰大娘幾日，說是遲些再做打算。”

良生點頭，“原來如此。”

我在旁看著，不知為什么，悲傷更添了一分，上了戰場，生死難料，不管是良生，還是這一眾凜風寨的兄弟，大家都只有這一條命，若是丟在了戰場，留下如趙大娘這般的親人，該有多傷心。

樊禮卻朝我望過來，笑道，“清華，我和大哥說好了，以后在朝陵，他會照應你的，這樣就不會有人敢欺負你了。”

我滿心惆悵，“你自己多保重才是，不用擔心我。”

樊禮笑笑。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良生又看了我一眼，我心領神會，凄慘著道，“那我們就在此處道別吧。”

我紅著眼，“良生，別忘記你答應我的，一定要回來。”

他眼里滿是愧疚，允諾道，“我會給你寫信的。”

我看著他們離開，送別了最后一抹人影，我自己才掉轉馬頭，眼淚忽然間便止不住地往下掉，早知道，我也該學學趙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