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娘有意把我和重山安排在一個房間，早早地便叫人把我的東西都搬了過去。

我嘴上沒說什么，心里暗自在掙扎。

到了半夜了，還沒有動身，仍坐在自己房里，盯著跳動的燭火發呆。

九菱悄悄走了過來，小聲道，“老夫人又派人來催了?！?

我苦大仇深地皺起了眉頭。

“夫人，我看你從回來到現在，沒說過一句話。你要實在不想過去，便和老夫人實說了吧，老夫人這么疼你，定不會說什么的?！彼齽竦?。

剛說完，便聽見外面有人叩門，九菱只好先去開門。

“夫人，是大帥來了?！?

轉眼，九菱便領了重山到我跟前來。

重山討好地探過頭來，賠笑道，“我等你許久，你也不去，只好我過來了?！?

他訕訕地挨著我身邊坐下了，小心道，“清華住的還習慣嗎？”

我避開他的目光，僵硬地給他倒了一杯茶，緩緩道，“大人還是回去吧，亦或，去別處?！?

重山繼而無辜狀，細聲央求道，“我不想去別處，況且這么晚了，清華好心，收留收留我吧？”

我淡漠道，“不如也請大人可憐可憐我，我有些累了，恐伺候不周?！?

重山跟著沉悶起來，喃喃道，“我什么時候要你伺候過了。”

我遠遠躲著，沉吟不語。

重山還是湊近來哄我，“我不求別的，清華給我留一席之地就好。”

“只要你不生氣，讓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冷冷道，“你憑什么說我生氣，我生什么氣，堂堂義軍都統，納一美妾算什么?！?

“我也不該生氣。自古以來，誰家夫人不是歡天喜地地迎新人進門，神神氣氣地喝那一杯孝敬的主母茶？憑什么到我這兒偏要生這莫名其妙的小家子氣？”

重山重重嘆息了一聲，“那你，想我怎么做呢？”

我回道，“大人言重了，我怎么敢要求你怎么做，大人只管隨心，先斬后奏就是了。難不成因我一句話，你剛答應人家的便不作數了？要是我讓送她回去，豈不掃你的興，你要是不送，我不是又自討沒趣？”

“大人敢作敢當，何必請教我?！?

重山啞然，半晌方弱弱道，“怕是，不能送回去?！?

我一聽，便覺得委屈極了，眼淚一下子便涌了上來，但又不肯示弱，只得強忍著，哽咽道，“所以，不是人家要賴上你，是你舍不得人家?！?

“果然是我自討沒趣罷了！”

重山的神情也很無奈，看著是有隱情的樣子。他搖頭，回憶起來，大約是他年少時見過樂揚一面，當時，樂揚境遇凄慘，對一切都感到心灰意冷。重山照顧過她一陣，或許就是那個時候起，樂揚就喜歡上他了吧。

聽他說完，我心里卻更加感到一陣失落，他是一直都這么會照顧人么？

重山皺著眉道，“我并非是舍不得，只是，我已答應了她，如今又，怎么好反悔呢？”

我再也忍不住，眼淚便像斷了線的珠子，怒氣和怨氣一齊沖上了頭頂，“好！你是為了潁川百姓，是我不識大體，那恐怕像我這樣小肚雞腸的人，也當不起統帥夫人吧。”

“我便把這個名號還與你，我自認不配，你另尋一個賢良的人來當吧！”

“我擇日便回朝陵?！?

重山倏地睜大了雙眼，遲疑起身，“回朝陵？”

“清華，這可不是說著玩的，你縱心里有氣，也不能丟下我一走了之啊?！?

我哭道，“那你叫我怎么辦？我們喬家從來沒有三妻四妾的說法，你二話不說就破了我的例，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我可沒有像宰相那樣能撐船的肚子，不如現在趁早撂開手，免得日后成了冤家，鬧得雞犬不寧?！?

重山急道，“如何撂開手？難道你真鐵了心要走嗎？”

“明日就走！”我再哭道。

他見勸不成，整個人便喪了氣，卻堅決道，“我不同意！”

他悶著頭走來走去，道，“你每次生氣都說要回喬家，以往便罷了，過三兩日我還能接你回來，可現在朝陵那么遠，我定然不能讓你走的。”

“至于撂開手這話，你就是說千百遍，我也不會聽，我知道你在氣頭上，不是說的真心話?！?

“除非，”他突然泄氣，眼見地心虛起來，眼睛熬得通紅，一開口便沒了底氣，“你心里早已厭煩我了，你后悔了?！?

他眼神忽然之間變得那么滄桑，委屈，令我不忍細看。

我心傷之余，戚戚反問道，“你什么意思？”

他便道，“當年在小竹林，你見到了慕椋，你以為是他回來了。這些年在你心里，你一直把他當成沈良生，對嗎？”

“你竟說出這樣的話，”我心內一陣涼意穿透，頃刻間對他不怨不恨，卻失望至極，“你竟這樣看我？”

我潸然淚下，“倒是我對你不起了。”

回頭想想，我與他結為夫妻的日子，多半還是相安無事的，只是，有一層窗戶紙，始終不曾戳破。他不管，我不管，就這么一天天的，只當無事。偶然提起，也只是小吵小鬧，過后便忘了。

此刻卻不一樣了，好像提出來就是為了算總賬的，他逼著我正視起來，必須要做一個了斷，做一個選擇。

可是在很早以前，我已做出了選擇，為什么他看不到呢？

他這些話令我猛然驚醒，好像，我恍惚了很久，以為自己已走得很遠了，回頭一看，才發現，原來所有人都還在原地，腳下已生滿荊棘，前方注定是一條以鮮血祭奠的路，走在這條路上的人，莫不都被刺得遍體鱗傷。

我和他過去的這些日子，更像是一場浮華的夢。原本這夢是溫暖的，是那個遮風擋雨的山洞，是如陽光一般灑在周身的火光，是人間煙火里烤肉的鮮香，不是迢迢千里的風刀霜劍，不是山寂鳥絕的苦寒荒野，不是天塌地陷，草木凄悲。

是我被困在了那方山洞里，以為再無風雪。

是我在自欺欺人吧。

如今我醒了，便發覺自己的確是錯了，從一開始，便不該貪戀那片刻的溫度，我身后拖著長長的苦恨，只會無端牽累他人。

我心中倍感凄涼，頗為遺憾地問了一句，“當初，為何答應娶我，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

重山眸中沉著失望的底色，“我和你不同。于你是謹遵父命，于我卻是得償所愿。”

我亦覺得心中有些空空落落的，只短短道，“是我誤你，非我本意?！?

“既然如此，我們還是早些懸崖勒馬，便，各自散了吧?！?

此刻，他反而最平靜，擰著眉頭依舊堅決道，“我不同意?！?

他緩緩靠近，將我緊緊抱住，越抱越緊。他的頭埋進我的發絲里，我只聽見他喃喃道，“我不想散。我不要散。”

我無力掙脫，只是哭著，“那你究竟讓我怎么辦？”

他低聲傾訴著，“我知道，我們之間也是作數的，對不對？”

“是我錯了，我不該說這些混賬話，我發誓，今后絕不再提一個字，我一定好好補償你。”

“不要離開我，清華。”

我就這樣靠在他的懷里，心亂如麻。我想，我若是重山，能做出比他更好的決定嗎？我能不顧百姓的性命，執意開戰嗎？身為義軍都統，無論如何也不會的。

但是這也就意味著，我將徹底接受樂揚。

實在是，太荒唐了。

接下來幾日，我們依舊這樣僵持著，他每日來我房里，只是他睡地上，我睡床上。他可以包容我所有的冷淡，就是不讓我離開府上一步。

可不知怎么的，分開睡這事忽然傳到了娘的耳朵里。

這日，九菱急著告訴我，“老夫人生好大的氣，這會兒大帥還跪著呢?！?

我忙快步趕了過去，路上也心虛得要命。

果然一進門，便看見重山跪在地上，不過懶洋洋的，身子沒直起來，估計是跪的久了，娘也心疼，就不曾嚴格要求。

他見我來了，立馬喊道，“清華救我！”

娘怒瞪了他一眼，道，“就知道嬉皮笑臉！好好跪著！”

重山便聳了聳肩，身子立馬挺得板正。

我見狀便也要跪下去，娘卻擺手道，“免了。”

但臉上怒氣未消。

我站在重山旁邊，弱弱道，“謝謝娘?！?

我不敢動，也不敢出聲。

“清華啊，你自己說，這兩年你嫁到我們家，我待你如何？”

娘在上頭忽幽幽道，氣氛立時格外凝重起來。

“您待我如親生女兒一般，愛護有加，關懷備至?！蔽倚⌒幕氐?。

“可我趙家，還是虧待了你。”娘道，“論出身，學識，性情，重山哪一點都配不上你。若不是喬家家道中落，他就是幾輩子也修不來這樣好的福氣?！?

我越聽越是渾身冒起了冷汗，戰戰兢兢回道，“娘這是，從何說起？”

“娘，”重山輕輕喊了一聲。

娘繼續道，“我第一次見到清華啊，就想這么好的閨女該配個什么樣的夫君才算不埋沒了？誰知道，后來竟然許給了我們家，我愣是不敢相信，幾天都沒睡得著！”

我聽得一時愧疚，忙道，“您別說了。”

娘哽咽道，“都是重山不爭氣，沒少讓你受委屈。娘在這兒啊，給你賠罪了！”

她忽然起身朝我拜了起來，嚇得我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哭道，“娘！您別這樣，清華知錯了！重山沒有虧待我。”

重山趕忙起來，扶起我們兩個，道，“是我對不住清華，要拜也是我來拜！”

我又如何能接受重山拜我，又免不了一番推拉，互相道不是，娘便一手拉了一個，重新坐了下來，面容和藹如初。

我才算明白娘的用意。

只見她指著重山道，“你啊，真知錯了才好，往后要加倍補償清華，不許為了旁人令清華受委屈，不然有你的好果子吃！”

重山不住點頭，“知道了娘?！?

我愣是一句話不敢回，娘以為我是因樂揚才和重山鬧別扭，故此來撮合。卻不知，除了樂揚，我們之間，還有個最大的心病，不知道怎么解。

娘又道，“別光嘴上說，什么時候給娘抱個大孫子？”

重山便討巧地望著我笑了一笑，“這，這得問清華，我聽她的?！?

我臉上忽一熱，低聲道，“胡說什么。”

娘笑呵呵道，“好了好了，娘啊找人算過了，最遲明年，咱們家便會有添丁之喜，娘就等著呢！”

我愈加臉紅起來，不敢答話，重山倒是笑得開懷。

不一會兒，晚飯便備好了。

娘道，“我特意叫廚房做了你們愛吃的桂花魚，桂花是我早上親自采的，最新鮮的?！?

重山興奮道，“太好了，我正想呢！”

桂花魚一端上來，整個屋子都是綿密的桂花清香，沒有一絲魚的腥味。

重山嘗了一口便道，“這味道，和清華做的還是差得遠了?！?

娘便道，“清華，這小子都是讓你給慣的。來，清華嘗嘗?！?

“娘，你也吃吧。”我便回道，娘便呵呵樂道，“可巧趕上我牙疼，吃不了，你們多吃點?！?

我便只埋著頭，安安靜靜地將這頓飯總算是吃完了。

晚上，我也不敢讓重山再睡地上。

而不知為何，那天看他時，竟意外地越瞧越是順眼，感覺自己想化作藤蔓，附在他身上一般。

我們并肩躺著，不經意間轉頭相視，彼此的視線就無法挪得開了，卻將前些日子鬧的不快，忘得一干二凈。

那時，涼白的月色透過紗窗，格外朦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