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常會想，假如我們從一出生就沒有眼睛，看不見這個世界的模樣，不知曉各種顏色，不懂得如何行走如何與人交往，那么，我們，是不是就如同那樹那糟粕那塵土，在歲月里風化并慢慢老去，一切悲喜都不會發(fā)生呢？這并非不無可能。如此想來，倘若真有可以選擇的余地，生在這世間的被瑣碎煩惱哀愁纏繞著的我們，倒不如去做一棵樹或一襲糟粕或一粒塵土，看不見萬物之變，沒有思想和感情，不會流淚亦不會傷懷，無憂無慮，隨遇而安。

這倒真是不錯。而且，比起那樹和塵土，我還更愿意去做那糟粕。我就聽過一個女孩子這么說?？磥恚@蕓蕓眾生之中，有此想法的并不止我一個。也許還有人會愿意去做那石頭和來自外太空的一顆炸彈也說不定。

跟白開說起來的時候，他睜大了眼睛，斜斜地瞟著我，“照你這么說，那眼睛成罪魁禍首了？”我笑而不答，他從來不贊同我說的任何想法和觀點，用他的話來說，就是瞎想。他說我整天除了瞎想，還是瞎想，結果什么也沒想出來，一輩子就要過去了。果然，他又開始發(fā)作：

“我們不是那些樹啊土啊什么的，我們是人，是人，你明白吧？人要是沒了眼睛，還是人嗎？”他掏出根煙點燃，擺出一副說教的姿勢，繼續(xù)道：“我說你能不能正常點?。空斐讼瓜脒€是瞎想，根本不切實際。前兩天是想死了的兩個人在陰朝地府里相見會怎樣，今個兒又是想人要是沒了眼睛會怎樣，你大前天還想過天上是不是真的有奈何橋，對吧？你說你整天想得這些有意義嗎？有想這些亂七八糟的功夫，還不如去看看報紙，找份工作……”

即便是白開苦口婆心開導我的時間，我的思緒還是不受控制地飄了出去。這個時候，我突然希望自己能夠還原成端坐在母體中央沉睡的孩子，安靜地幽居在那溫暖的腹部之中，一點一點地隨著母親的呼吸而跳動。身外的世界，全與我無關。

到底是沒有可能的事情。白開說我是人，只要我活在這世間一天，我便就不可能避開周遭的是是非非?？v然，我是如此愿意自己能變成一襲糟粕，一天天地荒涼下去。

一切都是與我有關的。根本沒法子避開。就比如說兩年前的一天里，父親和母親一前一后，沒有征兆的撒手人寰，到現在我都沒有想明白那天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逼得他們雙雙離世。他們給我留下的只有一張存折和一封信，信里只有五個字：好好活下去。

“他們要你好好活下去，所以，你必須好好活下去。明白嗎？你不能每天總想著死?！敝暗囊荒昀铮组_無數次地跟我這么說。因了他這句話，我便胡思亂想地活到了現在，雖然再也沒有想過要去死，卻也不知道該怎么活。除了每天聽他堆在墻角的那一堆不知年代的CD，和調頻收音機里播放的一些廣播節(jié)目，便整日渾渾噩噩地閉著眼睛，不愿睜開。

我認定了人要是沒有眼睛，什么都看不見，什么都感覺不到，便什么都不會發(fā)生。

然而，該發(fā)生的，即使我閉著眼睛，它仍是發(fā)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