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因為心懷愧疚，我再也沒有趕支支走，也沒有接受她的任何治療。事實上，她除了住在這里，每天洗她自己的衣服，做她自己的飯，就是看她自己的書，也沒有對我要求過什么。就像一套公寓租給了兩個互不相識的人一樣，我們各做各的事，互不干涉。我也沒有再像之前那般躲避她，一切都回歸了我一個人住時的習慣。我照例在醒來的時候沖冷水澡，胡亂地吃東西，坐在地板上閉著眼睛喝啤酒聽廣播。

說到廣播，我倒是喜歡上了正午的那個點歌節目，與其說是喜歡那個節目，不如說是喜歡那個主持人的主持風格。時而清朗時而慵懶，帶著一點隨心所欲的味道。第一次聽她節目的時候，以為她是個開朗的、不知煩憂的人，后來聽了幾次，發現她不是每天都心情愉悅，也有失落的時候。就比如說今天，大概是因為下雨的緣故，她的聲音里帶了淡淡的憂郁。

她說，下雨天是不是特別適合想念一個人呢？如果是，那么就請你在今天瘋狂想念：地鐵站臺上的邂逅，摩天大樓里的擁抱，喧嘩機場中的告別，還有你止不住的淚水。每一個關于他的細節，都想起來吧，痛痛快快地想起來。快樂的，傷心的，一個都不要漏掉。因為今天過后，便會是晴天，晴天里陽光明媚，你要微笑面對。

然后，她放了一首英文歌。歌曲似乎是很老了，印象里大學時代有在一個喜歡搖滾樂的同學那里聽到過，叫《Long,longwaytogo》。歌詞的大意是說兩個相愛的人分開了。男人忘不掉那女人，卻怎么也找不到女人。男人很痛苦，看著電視就看見女人出現在電視里，走在人群里，看見誰都覺得和她相象。男人不知道該怎么辦，但他知道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他唯有祝福女人，因為他也知道他會重新踏上愛的旅程。

聽著這首歌，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壓抑，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般透不過氣，直到我朝嘴里灌了幾大口啤酒之后，才稍稍覺得好過了一些。就是這時候，支支突然站在我面前，面色蒼白，她用幾近乞求的口吻對我說：“能把收音機關掉么？”

我自然沒有不關掉的道理。因為我看見她的眸子里有晶瑩的淚花在跳動，無論如何，我是不能看見女孩子對著自己哭，一聽到嗚嗚的哭聲，我就會不知所措，似乎她哭是因我而起，而我根本不知道該怎么安慰。這簡直能讓人抓狂。關掉就關掉吧，只要她不哭就好。

然而，她還是哭了。就在我關掉收音機，伸手去拿地上的啤酒準備繼續喝的時候，我看見兩滴淚一前一后地落在地板上，清澈明亮，像清晨醒來看見的枝葉間的露珠。那一個瞬間，我居然產生了幻覺，似是在一處山林之中醒來，口渴異常。周遭煙雨迷朦，我的雙眼模糊了，看不清任何事物的景象，唯能感覺到一粒又一粒的露珠從蒼天古樹的枝干上墜落，一粒粒晶瑩剔透，讓我忍不住伸手接住。

“抱抱我。”她突然說，聲音輕的不能再輕，還是把我從幻覺之中拉扯回來。我怔住了，呆呆地看著她，看著一粒又一粒的露珠從她的眼睛里吡哩嘩啦地往下掉，在地板上濺出一層又一層的水花。

“抱抱我。”她又說，這一次的聲音稍微大了些，夾雜著嗚咽。我的腦袋忽地開始轟轟作響，全身的神經緊緊地繃成了一張長弓，動也不會再動，就連怎樣正常呼吸也不記得了，只能張開嘴大口大口地喘氣。這一刻，我定是以為自己要死了，不然怎么會如此驚惶的不知所措？

時間一下子倒回到幾億年前，也許更遠，幾十億年前也說不定。那時候，還沒有天和地，也沒有人，有的只是漫天黃沙和石流。一片荒涼，無盡的荒涼。我恍惚就置身于那荒涼之中，隨黃沙石流一并向那無盡的深淵之中洶涌狂奔，顫顫兢兢卻無法回頭。不知是在哪一刻，支支拉開我僵硬的胳膊，緊緊地抱住我，蜷縮在我的懷中，哭得肝腸寸斷，似是要同我在這荒涼之中沉淪下去，永不回頭。

永世不要回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