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記得是在哪本書里看到過這樣一句話：不論你從什么時候開始，重要的是開始之后就不要結束；不論你從什么時候結束，重要的是結束之后就不要悔恨。這天早上醒來，這句話就像被放大鏡放大了一般清晰地刻在我的腦子里，好幾次，我都想說給支支聽，卻一直沒說出口。

無論如何，支支答應了跟我去醫院，即便是我費了幾千升口水，她才勉強答應，但只要是答應了就好，其他的暫且放在一邊吧。在去醫院的出租車里，我這么想著。一邊看窗外涌動的人群和湛藍的天空，一邊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著支支，心生滿足。

從來不知道自己原來是這么容易滿足的一個人。

“喂，你說會不會很疼啊？”支支突然孩子般地皺著眉頭說，“要是很疼的話，我一定會鬼哭狼嚎的。”

“呃，疼肯定是會疼的。不過，應該不會很疼。”

“你又沒做過眼睛的治療，你怎么知道不會很疼？那可是眼球也，眼球你明白嗎？它比你的肉還敏感。”

“那，該怎么辦才好呢？”我撓了撓頭，胡謅道：“要不這樣吧，我去跟醫生說說，把你的眼球換到我的眼睛里，治好了再給你換回去？”

“傻了啊你！”她撲哧一笑，用手敲我的頭，說，“你以為我的眼球是玻璃球啊，可以隨便換來換去的。”

盡管我在出租車里馬不停蹄地跟她開著玩笑，到了醫院之后，她還是露出了孩子的一面，用手輕輕地拉著我的T恤的一角，膽怯地說，“咱們還是回去吧。”

“看看看看，這平時天不怕地不怕的，怎么這會兒就像個膽小鬼似的了？”

“誰是膽小鬼，哼，我才不怕呢，不就是打打針嘛，沒什么了不起。”果然，支支就是支支，從來不服輸。我不禁笑了，一拍她的肩膀，正色說了句：“好同志，有骨氣。”她斜過眼睛瞥了我一眼，徑自推開了掛著“眼科”字樣的玻璃門朝里面搖搖晃晃地走了進去，我忙不迭地緊跟其后。

見到提前約好的眼科主任，支支的滿腔豪情早已消失無蹤了，但她還是極力掩飾自己的緊張和慌亂，四處打量著充滿消毒水氣味的診療室。我跟主任如實說了半個月前的診斷結果，又如實說了之前由于經濟方面的原因一直沒有來治療，說完之后便問現在是否可以進行治療。支支站在我的側面，一邊東看西看一邊有節奏地點著腳尖，好似我們說著的是完全與她無關的事。只有我知道，此刻的她充滿了不安和恐懼，我輕悄悄地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上次檢查之后，你的眼睛有沒有再出現過異常？”面相和善的主任，走到支支的面前，歪著頭問。

“啊，沒有。”

“沒有？”主任皺起了眉頭，“如果說上次檢查結果準確無誤的話，像你這種類型的青光眼半個月不出現異常幾乎不可能。”

“真沒有。”支支漫不經心地回答。

“我看，還是再檢查一次之后下結論比較妥當，您認為呢？”主任顯然看出了支支的吊兒啷當，轉過臉來問我。我還沒來得及點頭，支支就沖著那和藹可親的主任吼了起來：“不是檢查過一次了嗎？這才過了幾天？干嘛還要檢查？你們醫生當我們老百姓的錢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吼完之后，她用力地甩開我的手，拉開診療室的門揚長而去。一時間，我像被電擊了一般地暈眩，站在那里六神無主。

“你小子還愣著干什么？要是不想她變成瞎子就趕緊去把她追回來！”主任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我這才如夢初醒地拉開診療室的門，疾步沖了出去。抬眼便看見支支淡藍色的緊身T恤閃電般地消失在“眼科”大門外。我登時就慌了，滿腦子想得都是“完了，她又走了”，“完了，我再也看不見她了”，“完了，一切都完了”。我一邊這么想著一邊拔起腿來朝“眼科”大門跑，像一個陷入了癲狂之中的人，什么都不管不顧了，只顧往前跑。撞到了孩子，撞到了護士的小推車。

前方是什么？是一片黑暗？還是滿室燈光？我不知道，支支，你知道么？如果你知道，就請你停下來等等我、指引我吧。我現在什么都看不見了，我的耳邊都是風，我的世界全黑了。

不知是不是上天有靈，偉大的主又一次可憐了我，在我接近絕望的時候，點燃了燎原之火，讓我看見了她，瘋狂撞人瘋狂奔跑著的她，像一只為了逃亡而不要命的貓。

夠了，這就夠了。

“支支！……”我大喊了一聲，根本不管她聽不聽得見，放開了嗓門大喊了一聲，像一只死了老伴的公狼般凄厲地大喊了一聲。與此同時，我襲地跪下了，雙膝比直比直地脆在醫院人來人往的大廳中間，跪在了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大腦里就此停止了思想，滿目是荒涼的黑，黑的荒涼。

你說，我在那無止盡的荒涼里，還能夠再抱到你么？你還會拉開我僵硬的手臂，將頭埋進我的懷里，緊緊地抱住我，隨我一道在黃沙石流之中洶涌奔騰么？不會了，再也不會了吧？

那我該怎么辦才好呢？是啊，我究竟該怎么辦才好呢？是該當作什么都沒有發生哼著歌回到公寓里沖冷水澡，還是該若無其事地到一家小賣店里買兩瓶啤酒邊走邊喝呢？你給我出個主意吧。

不然，我就在這里長跪不起！

“你這是干什么呀你……”就在我這么想著的時候，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傳進了我的耳朵。接著，一個女孩子撕心裂肺的哭泣聲扯走了我的魂。緊接著，一個身體撲進了我的懷里擄掠了我的魄。最后，一雙手環住了我的脖子，奪了我的心。

全世界都安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