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沒想出一個結果來，便睡著了。醒來時，發現自己披著支支的一件淡粉色外套趴在支支的床邊上，床上已沒了支支的人影。心里一驚，騰地站起來朝客廳里奔去，依然沒見支支，卻意外地看見了多日不見的白開。

“喲！你醒啦？最近身體怎么樣？”白開嘻笑著迎過來，邊拍我的胳膊邊問。

“還好。”我回答說，眼睛不受控制地往廚房和洗手間里看。

“不只是還好吧？這，這都穿上支支的衣服啦？”白開扯著我身上披著的衣服，一臉曖昧地看著我。

“啊？我……”我登時紅了臉，不知道怎么解釋。

“那是我給他披上的。”支支的聲音從陽臺上傳出來，把我嚇了一跳，“昨天晚上我們這兒的燈壞了，我晚上起來喝水，不小心摔倒了，他把我送回房間，可能太累了，他就趴我床上睡著了。早上我起來怕他著涼，就給他披了件我的衣服。”

“這樣啊。”白開故意拉長了聲音，似信非信地將我拉到沙發上坐下，搜身一般地東摸摸西摸摸，邊摸邊說：“不錯不錯，還真比前陣子結實多了。”接著，又沖著陽臺上喊：“支支，你每天都給他做什么好吃的啊？”

“我哪有給他做什么好吃的，每天粗茶淡飯，人家嫌不好吃，幾乎都不吃。”支支提著水壺從陽臺里走出來，壞笑著瞟了我一眼。一時間，我竟像作夢一般，分不清真假——她的眼睛，又能看見了？

“這小子是生在福中不知福。”白開樂了，從冰箱里拿出兩罐啤酒，扔給我一罐，自己打開一罐，呵呵笑著說：“今天中午我就不走了啊，我要吃支支做得粗茶淡飯。”

“沒問題沒問題。”支支連聲答應著，給花澆完水，便套上圍裙鉆進了廚房。我仍然像在夢里沒有清醒過來，癡癡地盯著陽臺上那些剛澆過水的花草，想著支支昨天晚上的無助，一時忘記了還有白開坐在我對面。

“我說，你這是沒睡醒還是傻了？”白開拿著啤酒罐在我的眼前晃了兩下，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確實有些傻了。

“怎么搬出去住了？”我問。

“沒搬出去啊，只是這段時間有點忙，住在了公司宿舍。”

“好一陣子沒見你，以為你出什么事了。”我說。

“我是天不怕地不怕，能出什么事兒？”白開仰起頭，把啤酒一股腦地倒進了嘴里，然后將啤酒罐往茶幾上一放，滿面紅光地說：“嘿，不過我真還遇到了個事兒。”

“什么事？”

“喜事兒。”白開把頭湊到我跟前，精神抖擻捋了捋頭發，在我耳邊小聲說：“我要結婚了。”

“你……要結婚了？”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從沒聽他說過有女朋友，這不過才一個多月沒見，居然就要結婚了。難道這世間真有“彈指一揮間”便能完成的事？

“是啊，不相信吧？”白開有些羞澀地撓著頭，緩緩地說：“有時候我自己想起來也不敢相信，但這是事實，我就是快要結婚了。”

“和誰？”我問。

“和一個女人。”

“我當然知道你是要和一個女人結婚。你要是和一個男人結婚，那你就是變態。”

“唉，這你就不懂了吧。我說是和一個女人，那就說明這是個成熟的女人，而不是女孩兒，女人和女孩兒是有區別的。”白開點了根煙，盯著茶幾愣了幾秒，猶豫著說了句“她比我大”便停下來，看著我的眼睛，似是在看我有什么反應。我點了點頭，表示能理解，他就繼續說道：“怎么說呢，我以前一直以為自己心愛的人一定是個嬌美如花、小鳥依人型的女孩兒。到現在自己也不清楚為什么那天第一眼看見她，就會愛上她。即便是后來，知道她是個結過婚的女人，也沒有放棄過對她的愛。

“而且，她現在還躺在病床上。現在知道我最近為什么沒回來住吧？其實也不是住在公司宿舍，而是住在了醫院。我幾乎是每天下了班，就去醫院陪她。有時候是還沒有下班，便溜到醫院里去了。像是得了狂想癥的病人一樣，腦子里每分每秒都是她的樣子，只想看見她，和她說話。哪怕她睡著了，我也盯著她看，怎么看也看不夠。”

怎么看也看不夠。這我倒深有體會，就像最近我看支支一樣，看著她在房間里竄過來竄過去，一會兒給花澆水，一會兒用剪刀剪花盆里的碎草，一會兒目不轉睛地盯著菜譜，一會兒又看著天花板發呆。她的每一個表情和動作，都像吸鐵石一般吸引著我的眼球，是怎么看也看不夠。我想這就是喜歡上一個人的最基本的反應吧。

“她得了什么病？”我問。

“子宮癌。”

“什么病？”我著實是被嚇住了，以為自己聽錯了，便又問了一遍。

“子宮癌。用醫生的話說就是宮體癌，再說具體一點就是子宮內膜癌。”白開平靜地告訴我，像跟我說著與他無關的事，而我卻像剛剛被驚嚇過的小兔子一樣，心里突突地跳個不停，沒來由地驚惶不安。

“認識她的時候，你就知道她得了這個病？”

“那倒沒有，是后來知道的。”白開輕輕地從嘴里吐出一個煙圈，看著那煙圈在空氣里飄著飄著，最終還是散了。他嘆了口氣，接著說，“不過那時，我倒是知道她應該得了很嚴重的病。因為我看見她從救護車里被抬到擔架上的時候，身體一直在流血。

“我那時正在醫院門口抽煙，看見一輛救護車停下來，幾個護士急急忙忙地把她抬到擔架上，也就幾秒的樣子，雪白的擔架就被染紅了。我伸頭去看，一下子就看見了她的臉。她的臉蒼白的像一張紙，氣若游絲的樣子，不知道為什么我的眼睛就再也離不開了。鬼始神差地跟著一路小跑的護士一直跑到急救室，看見她被推進去了，才停下來。

“我問護士，她得了什么病？護士看了我一眼，沒吭聲。我又問了一遍，那護士不耐煩地問我是她什么人。我隨口就說了句我是她哥。護士的臉立碼就黑了，扯著嗓子沖我喊你這哥怎么當的啊，自己的妹妹都成那樣了還不知道得了什么病。我虎頭虎腦地站在那兒，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等她喊完硬著頭皮又問了一遍。她沒好氣地回了我一句，活不長的病。

“我當時就愣在那兒了，腦子里想得就是急救室里那個蒼白的她活不長了，不由得全身發抖。真的。你知道我是從來不怕死的，可是那時候我突然害怕死，害怕她死。你有沒有憑白無故地害怕一個人死掉？”白開紅著眼圈看向我，我搖了搖頭，就在搖頭的瞬間我馬上就后悔了，因為我想到了支支，照現在的情形來看，我是害怕她突然消失的，但完全跟死沒有關系，暫且不提吧。

“真的很奇怪，我那時就是害怕她死。我在急救室外面站了整整七個小時，眼睛幾乎就沒有離開過急救室的門，也許是我的執著感動了老天吧，急救室的門在七個小時之后開了，她被推了出來。臉色雖然依舊蒼白，可是她的身體不再流血了，想來是搶救過來了。我頓時松了口氣，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

“后來，我打聽到她得了子宮內膜癌，而且她的癌播散已經超出子宮體外，切除子宮就不必說了，可怕的是復發或者轉移病變，能活多久誰都不敢確定。總之，用那護士的話說這病就是活不長的病。”

“那你還打算跟她結婚？”

“是啊，我愛她，當然要和她結婚。這么說吧，只要她還能活一天，我就會做一天她的丈夫，全心全意地去愛她一天。”

“只要你愛她，不結婚不也是一樣？”

“那可不一樣。”白開按滅了煙頭，認真地說，“你還不懂，戀愛中的男朋友跟結婚以后的丈夫對一個女人來說完全是兩回事，相比較而言，后者更讓女人有安全感和歸宿感。我之前有跟你說，她比我大吧？她比我大了整整七歲，是個離過婚的女人。她和她前夫結婚八年，因為她不能生孩子而離了婚。她說她前夫對她一直很冷淡，以至于我和她接觸大半個月，她對我的關心都持懷疑態度，說是不敢再相信男人。不過，最后還是被我打動了。嘿嘿。”

“那……你想過以后嗎？”我擔憂地問。

“以后？干嘛要想以后？我只想她現在快快樂樂地活下去，活一天算一天。這世界上的事，誰說得準呢。說不定她就能活到七老八十，跟我一起上天堂呢。”

“……你們認識才一個月吧？這么快結婚，是不是太草率了點？”

“確切地說，是46天。呃，就是我把支支帶回來的前一天，我陪同事去醫院看一個生病的朋友，在醫院門口，看見她被一群護士抬下救護車。當時就覺得自己必須陪著她，沒辦法再照顧你了，所以找來了支支。”白開說著抱歉地對我笑笑，又點起了一支煙，說道：“結婚這事兒怎么說呢，我覺得認識多久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兩個人在一起的感覺。我每時每刻都想看著她，只要看著她，我就安心。而她自從相信我之后，十分的依賴我，只要有我在，她就能笑著承受疼。兩個人好像上輩子就是夫妻一樣，一點生分的感覺都沒有。”

我沉默了。看著眼前年輕充滿活力的白開時而憂傷時而幸福的面龐，我著實不知該祝福他還是該勸慰他。沉入愛中的人，宛若跳進了自己給自己挖的陷阱，根本不管腳下是泥濘沼澤還是荊棘滿程，就寧愿那么陷下去，自得其樂，無怨無悔。旁人的言語只是多余，我什么都不必再說了。

“定在什么時候呢？”

“啊，下個月吧。她剛做完手術，出院以后我們就結婚。到時候，你小子得給我準備一個千金重的紅包，聽到了沒？”

“那是自然。”我笑著應和，心里卻莫名地一陣又一陣凄涼。

怎么辦呢？唯有祝福。唯有祝福這對上輩子就是夫妻的人永結同心，百年好

合。不然，又能夠怎么辦呢？

終歸是沒有辦法的事。就像飛蛾撲火，它認定了那是通往光明的路，即便是死，它都要撲過去，攔都攔不住。

白開就是飛蛾。這么想著的時候，我竟多少覺得有幾分悲壯。人，真是奇怪的動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