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如約去火車站接了白開。如我所料，與他同行的是白晴?？v然是在人潮光涌的火車站，手里提了大包小包的很多東西，兩個人仍是相依相偎、無限甜蜜，教人羨煞。

“怎么？看你的臉色很不好，是遇到了什么事情？”白開將行李箱塞進我的手里，又搶了過去，換成了小背包，不安地問道。

“回去慢慢說吧?！蔽颐銖姅D出一個笑容給他，不再作聲。

到了公寓之后，白開先去洗手間給白晴放了熱水，細致入微地為她準備好洗澡用的衣物之后，坐到我旁邊：“發生什么事了？”

“你給我請的那個心理醫生，還記得么？”

“嗯。記得?！?

“她今天自殺了。”

“什么？”白開不可思議地大叫一聲，騰地從沙發站起來，神情慌張地說，“完了完了，我應該早點告訴你的，就是她拿了你的存折。這下可好，她自殺了，我們找誰賠存折去。”

“她還沒死。被搶救過來了，現在在醫院。”

“啊？那可真是太好了。她住在哪個醫院，我們現在找她去！”白開聞聲立碼由陰轉晴了，拉著我的手就要出門。

“我不打算要那張存折了?！蔽胰鐚嵳f。

“什么？你小子瘋啦？那可是你爸媽留給你的血汗錢??！”

“我喜歡她。”我知道是時候告訴白開事情的原委了，便立竿見影地像他坦白了。

“你……你說什么？”

“我喜歡她?！蔽矣终f了一遍。

“呵呵，速度真夠快的呀?！卑组_聽完愣了一下，突然就笑了，不知是在嘲笑還是在挖苦地問了一句：“這么說來，她是為你自殺的？”

“不是?！?

“喲，這事還挺復雜，我想想。那是她為別人自殺，然后你把她送進了醫院？”

“算是吧?！?

“瞧瞧吧，你這好人做得可真沒得說?！卑组_的口氣里明顯帶了嘲弄的意味，我知道他認為我是鬼迷心竅了，居然喜歡上一個偷拿別人存折的人?？晌以撛趺春退忉屇?，我的大腦里一片混亂。最后，我還是說了一件比較關鍵的事，才算暫時安撫了他接近憤怒的情緒。

“她失明了?！蔽艺f。說完之后我就起身離開了公寓。



離開公寓之后，我沒有去醫院，而是又搭車去了那家格調酒吧。今天晚上，無論如何，我都要把秦殤找出來。

“這雨下得可真夠大的。”上了出租車，司機看看我，冷不丁地問，“先生，您怎么不打傘??？”

“……出門太急了，傘忘了拿。”我敷衍道。司機從后座扯出幾個塑料袋，示意我墊在座位下面，也就是這時候，我才知道自己的全身已經被雨淋濕了。但是，又有什么關系呢？反正我已經跟行尸走肉沒有多大區別了，不過是裹了一層皮囊，還像個人樣，什么心啊思想啊意識啊，統統都被抽空了。如此，打著傘和被雨淋對于我來說，確實沒什么兩樣吧。對于出租車司機來講，卻是給他添了麻煩，弄濕了他的座位，其他的客人該怎么坐呢？

一下子就覺得自己是個只會給別人添麻煩的人了。兩年前，白開因為我住在他的房子里，整天萎蘼不振，他不得不放棄和朋友交往的機會，每天下了班就回家照顧我。前不久，擔心我會發生意外，還特意給我請了心理醫生；三天前，如果我不自作主張地把支支關在房間里不讓她出門，如果昨天晚上喂她吃完蘋果以后，立刻把水果刀放好，如果我一開始就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也就不會使她割腕自殺；還有兩分鐘之前，若是我拿了傘，也不會淋到雨，更不會把出租車司機的座位弄濕。

從來沒有一個時刻，像現在這樣厭惡自己，僅僅一轉念，我就恨不得把自己撕成碎片、化成粉沫，扔進大雨里，被狂風襲卷，消散于無形，直至再不見人。這樣還不夠，理應被五馬分尸，天打雷霹，然后打入十八層地獄，帶上萬斤鐵鐐，永世不得超生！

又想到了《舊約》，在《約伯記》里，耶和華之子撒旦為了證實仆人約伯是完全正直，敬畏神并且遠離世間惡事的忠誠之人，就將約伯的牲畜、群羊和仆人全都擄去，還使約伯的兒女因房屋倒塌而死，以此激怒約伯，看他是否因一無所有而棄掉神。而約伯不但沒有棄掉神，還撕裂外袍，剃了頭，伏在地上下拜，并說：“我赤身出于母胎，也必赤身歸回。賞賜的是耶和華，收回的也是耶和華，耶和華的名是應稱頌的?！痹龋铱偸青托s伯的愚昧和無知，直至此刻，我才恍然明白：一切開始的，最終都會回到原點。一切開始的，都是上天在冥冥之中注定好的，凡事皆有始有終。約伯會如此，無非是因心中有信仰，而有信仰就能自我安慰。

我的信仰在哪里呢？

我沒有信仰，所以，我安慰不了自己。我做不到像耶和華的虔誠的仆人約伯那般能將痛苦置之度外，泰然自若地相信：一切都會來的，一切來的也都會走開；一切開始的，全部都會結束；一切都應回歸到原點，一切都應當作沒有發生。

我做不到，支支，我做不到把你當作從來沒有出現在我的世界里；我做不到看著你哭，自己卻無動于衷；我做不到看著你血流成河，自己卻視而不見。還有，我更做不到看著你活不下去的痛苦，自己卻強迫你活下去。

所以，我去找能讓你活下來的神，你一定要保佑我，讓我在今晚找到他。拜托了，支支……

就是這個時候，我的電話響了。一個陌生的號碼在手機屏幕上閃爍，一時間我想起，自從支支回到我身邊的那天起，我的電話除了今天早上白開打過一次，就幾乎再也沒有響過，不禁心生訝然。

“哪位？”接起電話，我問。

“我是秦殤?！睂Ψ酱稹?

驀地，我的大腦像塊電路板被不小心淋了雨突然短路了一般，呆滯了。幾秒之后，我清醒過來，秦殤，他說他是秦殤！天知道這個名字在此時此刻對我來說，具有多么大的沖擊力，我幾乎是對著電話咆嘯道：“你在哪里？”

一樣的是在酒吧門口，似乎也是和上次我被秦殤拿吉他打暈過去一樣的時間，不一樣的是這天下了滂沱大雨，我也好像發了燒，但是全然沒有關系。這對我的憤怒和抓狂沒有絲毫影響。盡管我全身上下幾近沒有力氣了，在見到秦殤的那一刻，我還是握緊了拳頭撲到他身上，連打帶推地將他按倒在雨地里，一陣猛踢。

如果說我是一頭失去了同伴的野獸，我一定會在見到殺死同伴的敵人的時候，不顧一切地撲到他身上，咬斷他的喉嚨，撕裂他的四肢，讓他死無葬生之地。

可我不是，我只是一個虛弱的連站都站不穩的廢人。

沒錯，是廢人。我是一個如廢物一般的人。我沒有希望，沒有信仰，沒有勇氣。面對自己喜歡的人，我沒有選擇持之以恒，而是選擇了拱手相讓。

依然是漫天的大雨，迷失了我的眼睛，砸碎了我的意念，它將我掠奪一空。而這個城市的夜晚一如往初的繁華似錦，無數的人們徜徉在一片燈紅酒綠之中，歌舞生平，醉生夢死。

只有一個廢人躺在一片泥濘里哭泣。無人發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