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都忘記了季節和時間，兩年多來，我似乎從沒有看過日歷，也沒有關心過今天是星期幾，更沒有考慮過每天該怎么過。對于一個無所事事的人來說，每一天應該都是一樣，無所事事。

支支卻不一樣。這不，大清早的就聽見她在陽臺上嘰嘰咕咕地念叨著什么，像電視劇里演的正要上京趕考的書生一樣，一邊拿著書念念有詞一邊慢慢地踱著步，還時不時地仰起頭背誦幾句，模樣甚是認真。就連我沖完冷水澡到陽臺上舒展筋骨，也沒能讓她分半點心，可謂是“兩眼不看身邊人，一心只讀手中書”。

而今天到底是與以往不同的，整整一天下來，支支沒有與我說過一句話，中午和晚上，她丟下書去廚房里做飯，做好飯之后盛了兩碗，自顧自地吃完，然后便自顧自地看書，是看都沒看我一眼。

究竟怎么了呢？百思不得其解。到了晚上十點，我終于忍不住，跑到她的房間里小心翼翼地問她，“那個……你是快要考試了嗎？”她沒有回答，繼續翻著書。我便又問了一次，她仍沒有回答。看她面無表情的樣子，我大概能猜得到我就是再問一百次，也不會得到答案了。因為她根本就沒有搭理我的意思。我只好作罷，轉身返回客廳。

腦子里卻沒有停止過地想：支支到底怎么了？

在這里不得不說說我長時間以來的一種感覺，什么感覺呢？就是睡覺。我不是說睡著的意思，而是感覺的意思。就和我們平時說的嗅覺、視覺和聽覺一樣，我在具備這些感覺的同時，還具備了睡覺——我只要一想問題就會睡著，不管是大問題小問題，還重要的不重要的問題，總之，只要閉上眼睛去想問題，就一定會睡著，仿佛是與生俱來的敏感。

也許只有像我這樣無所事事的人才會有這種感覺吧，因為懶惰，所以覺得想問題都會浪費時間，便連想都不去想了，干脆睡著了事。

要是換作以往，我一定會為自己擁有這種奇特的感覺而興奮不已。那無數個因為頭腦里滿是問題而失眠的夜晚，只有靠酒精的麻醉才能睡著的夜晚，如果有這種感覺相助，我只需睡著，便什么都可以不用再想了，該有多好啊！

可是現在，我痛恨自己有這種感覺，不僅是痛恨，簡直可以用厭惡來形容。我厭惡自己一想問題就睡著，一睡著便不能夠看見支支，便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會不會又一個人哭。最重要的是，如果我在她沒有睡著的時候睡著了，她若是再傷心難過的要我抱抱她，我都不會知道。那該怎么辦，那可怎么辦才好？

還是睡著了。即便是我這么想著，還是睡著了，想控制都控制不住。

我做了夢，夢見支支跟我提到過的小王子，夢見他馴服的那只小狐貍，夢見大片一望無際的麥田，金黃金黃的麥穗在風里歡快地搖擺，白開穿著新婚禮服站在那麥穗之上滿臉是笑——他終于結婚了，他要踩著麥穗去迎娶他美麗的新娘，他是那么英俊那么瀟灑那么幸福，我笑了，風也笑了。我們笑著在麥穗上面舞蹈。藍藍的天，白白的云，瘋狂了的人們。

“你笑著的樣子真好看，真的。我會永遠記住你笑著的樣子。”一個女人的聲音輕輕幽幽地在我的耳邊低徊，宛若碩大的露珠從青翠的葉間滑落般清脆悅耳。這時候，風驟然大了起來。我努力想聽仔細這聲音從哪里傳出，卻未能如愿，便又隨著人群跳起了舞。我們跳啊唱啊，從清晨到夜晚，從夜晚又到清晨，嘴干得裂了口流了血，腳腫了皰破了皮，卻仍不知疲憊地叫著笑著：“新娘新娘你真漂亮，粉面桃花蓋頭里藏；新郎新郎你快快搶，搶回了家咱鬧洞房。鬧洞房呀鬧洞房，鬧……洞……房……”

這時候，天公毫無征兆地下起了雨。奇怪的是，腳下的麥穗絲毫沒有被淋到，身邊的人群也安然無恙。雨滴全部都打在了我的臉上，一顆接著一顆地，片刻之間我的臉已滿是水跡，雨水順著我臉一直流到我耳根下，流進了脖子里，潮濕的感覺讓我再也無心去喊鬧洞房了。我懊惱的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拼命用手去撕扯身上的衣服。

撕著扯著便醒了過來。讓我驚訝的是：我的手是濕的，手里抓著的衣領也是濕的，臉上仍然有雨水在滴。一下子就睜開了眼睛。

睜開了眼睛，我就看見了支支，一臉淚水的支支。她見我醒了，哇哇大哭地撲到我的懷里，嚎啕著：“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出問題了……”

上天啊，倘若你真有靈，真能大顯神通，那么就請求你把我變成支支的心吧，讓我來代替她傷心，讓我來代替她痛苦。所有的苦難，都讓我來代替她承受。請求你……

終歸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可能，那天已不是天，我們已不是我們了。我們只能是人，是人就要承擔一切人該承擔的東西。比如天災，比如死亡，比如疾病。



在去醫院的出租車上，支支告訴我現在已經是四月中旬了，距離他們學校的畢業論文答辨還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她擔心自己畢不了業。我安慰她說，怎么會呢？像你這樣聰明伶俐的女孩子，如果老師不給你及格，老天都會跟他過不去。這樣一說，支支便不再那么感傷了，甚至能夠象前些日子那般用眼睛狠狠地瞪我。我不由得就覺得心里好過了很多，即使一想到她的大眼睛會忽然什么都看不見時，鼻子還會犯酸，卻也能笑著忍住了。

“我真的擔心畢不了業。”她還是這么說了一句。

“不會的。”

“如果我真的畢不了業的話，我怎么能對得起我媽媽……”

“……一定能畢業的。”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能畢業？你怎么會知道？我幾乎沒有好好看過書，我寫論文的時候，你還在趕我走……我想看書的時候，我的眼睛卻要看不見了……我怎么可能畢得了業……”

她哭了起來，邊哭邊把頭往我的懷里鉆，像個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向媽媽哭訴的孩子。我除了緊緊抱著她，全然沒有別辦法了。我能夠怎么辦呢？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的眼睛……不會看不見的，對不對？”她從我的懷里抬起頭來，淚眼汪汪地看著我，我用力地點頭，拼命地點頭，唯有如此，才能夠不讓眼淚從我的眼睛里掉下來。她嗚咽著又說了一句：“他說他還會來看我，我還想再見他一面呢……”

一句話，就讓我的心從高空狠狠地墜了下去。

啊，沒關系。沒關系。只要支支愿意看病，愿意接受治療，她想見誰都沒有關系。這樣想了以后，我便又將她抱在了懷里，安慰她道：“現在醫學這么發達，人的五臟六肺都能造了，你這點小毛病算什么啊，肯定能好起來的。”

“真的么？”

“當然是真的。”我擠出一個笑容給她，順勢揉了揉她的頭發，“別哭了，傻瓜。都二十好幾的人了，怎么還像個三歲孩子似的。”

“你才是三歲孩子。”她從我的臂挽里掙脫出來，一邊擦著紅腫的眼睛一邊撇嘴。我無奈地搖了搖頭，看向窗外——

分明是盛夏的綠樹成蔭，姹紫嫣紅，在我的眼里，卻是無盡蕭條，分外凄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