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著房門口身量窈窕，彎腰洗漱的少女，王元御躺在床上，實在無法理解自己和她竟度過了禽獸不如的一夜，更加無法理解之前那些禽獸不如的日日夜夜！

她叫李南執，是自己剛過門三個月的妻子。

年方十七，舉手投足仍帶著及笄之年的青澀，仿佛一朵含苞待綻的花兒一樣。即便她穿著布裙釵，出身山民之女，是她的爹娘盼望著她有個好的歸宿，才違心將她嫁給自己這個城中窮秀才的。

可城里人始終是城里人，在這個詭異的世道里，高墻和燈火就代表著平安。

“夫君，早飯我給你擱鍋里了，你等下吃完之后碗筷不用管，等我回來了再洗。”

李南執側過身，微微垂著頭，尖尖的下巴上仍舊帶著些水漬，白得仿佛家中多日未見的面粉，彎彎的睫毛輕輕顫動著，似乎在等他回應。

是了，面若敷粉，唇若凝脂。

自己畢竟是一個才剛“秋闈”落第的秀才，酸文還是懂得幾句。

“好。”

王元御強撐著坐起，頓覺身上一陣酸痛，勉力答了一句。

短短的一個字，卻讓少女松了口氣，回過身，開始麻利地收拾自己，就著瓦盆里的清水，在臉上涂抹著什么。

清晨簾幕卷輕霜，呵手試梅妝？

王元御訝異地盯著她，并不覺得家中都窮成這幅鬼樣子了，自己這位小妻子還有涂胭抹脂的習慣。

果然，李南執呵了呵凍得通紅的手梢，輕輕摳了點鍋底灰出來，仔細在滿是膠質感的粉嫩臉蛋兒上擦勻之后，才“黑著”臉問道：“夫君，可以了嗎？”

盯著面前頃刻面目全非的女孩兒，王元御滿臉錯愕，而后便明白了什么，有點無地自容的點了點頭。

李南執耷拉著肩膀轉過身去，偷偷把余下的黑灰往自己兩條細長的柳眉上抹了抹，象征無聲的抗議，才洗洗手準備出門去。

“王家小娘子，今日舂米你還去嗎？”

恰好，門外傳來一位中年婦人的聲音，扯著喉嚨吆喝道。

“許嬸兒，我去呀！”

以為要遲到，李南執忙收拾下身上的粗布衣衫，扭著細腰走出門去，“等我一下，這就來了！”

而后才回過頭，細聲招呼道：“夫君，我走了。”

“哎喲誒，你這小娘子可真吃得了苦！”

王元御還未作何表示，墻頭上許嬸兒的大嗓門又一次響起，“都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可你倒好，一個剛過門的新媳婦兒，卻整日拋頭露面養活自己男人。

真是天下奇聞！

你苦心伺候那書呆子讀書，他不還是沒考上？”

“許嬸兒，我家相公只是一時失利，我相信他會考上的……”

李南執反駁著，聲音卻漸漸低下去。

“會考上？哼！再養他三年？”

許嬸兒繼續打抱不平，“也不看看你們兩口子窮得鍋都快揭不開了，若不是你一個小姑娘豁出身段兒給人趙員外家舂米，整日讀個鬼書，得餓死他！

志向志向，男人有志向是好，可也要分實際情況吧？

家徒四壁，靠自己媳婦兒養活著，也是有臉！”

“許嬸兒，別說了……”

李南執急了，聲音中甚至帶起哭腔，“我相信自己夫君！”

“你呀，整日干著端水丫鬟的活，做著誥命夫人的夢！”

許嬸兒依舊不依不饒，聲音漸漸遠去。

王元御臉頰發燙，怔怔出神。

幾日前鄉試落選，歸來恰逢一場大雨，寒氣入體，過憂傷肺，便坐了一場大病，整日咳嗽，高燒不退。

是李南執把自己結婚時的新衣當了，抓了些藥材，又日夜在床前照料，他才撿回一條命。

也因此，覺醒前世宿慧。

前世他生在一個名叫藍星的地方，居于龍國，剛大學畢業。面試回來的路上遇見兒童落水，便毫不猶豫跳入河中營救，直至把最后一個孩子推上岸，自己也終于力竭，眼前一黑，便來到了這里。

過往一切光怪陸離，亦真亦幻，他都有些分不清了。

只知道自己是一位死要面子的落魄書生，托了父輩的蒙蔭才娶到李南執，卻不管自己媳婦兒死活，渾渾噩噩地期盼著下一次的“秋闈”。

也就是三年之后。

三年又三年，且不說三年之后他能不能考中舉人，三年光陰，自己這位如花似玉的妻子怕是都要操勞而死了！

布裙行賃舂，短褐坐傭書。

以此求口食，一飽欣有余。

什么榮華富貴，此刻在他心中，都及不上那個女孩子重要了。

許嬸兒嘴巴惡毒，卻也是忠言。

繼續像以前一樣整日在家研究八股文章，讓自己年紀尚小的妻子日夜操勞，他是絕對做不到的！

起身扒拉一下米缸，已然見底，不做工，怕是晚飯都沒有著落。

恐怕這也是李南執為什么執意要受雇到趙員外家舂米。

王元御抓了下腦袋，砰的把空蕩蕩的米缸蓋上。而后將鍋中早飯唏哩呼嚕吃了，打了桶清水洗刷干凈，抱起自己的小木桌，抓起筆墨紙硯便出發。

傭書！

作為一名書生，雖然手無縛雞之力，但讀書寫字還是在行的。既然做不了別的，就抄書賺錢，補貼家用吧。

時下讀書盛行，世間有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說法。

民間百姓但凡有一點家底，都想讓孩子讀出點名堂來。一是考取功名，封妻蔭子，過上榮華富貴的日子；二是讀書人身負浩然氣，可以坐鎮一方，震懾魍魎，保佑萬民平安。

在這個世界，童生、秀才、舉人、貢生、進士不僅僅是功名頭銜，還是儒生的晉升順序。

成為舉人就可以修習浩然之氣，考取進士方可成為一方大儒。

世間魑魅魍魎、妖魔邪祟橫行，大儒恰如黑色荒原中的燈火，照亮著萬民的道路。

起碼在北方是這樣。

至于南方的道教和西方的佛教，與儒教并稱為“三大教派”，但作為一名北方人的王元御對此了解不多。

肆集。

夜焱城人口眾多，單是集市就有東西南北四個，城外還有傳說中的鬼市。王元御找了離家近的一座，擺下小攤，靜等生意上門。

時值深秋，北風陣陣。

見他一位落魄秀才擺攤抄書，眾人都不以為怪，該吆喝吆喝，該招呼客人招呼客人。

讀書實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能中舉的始終是少數，余下的讀書人怎么辦？

心氣兒高的不破樓蘭終不還，高低要搏取一個功名；次一點的也許會選擇做一名賬房先生，平淡度過一世；再次的就如同王元御，受生活所迫，不得不傭書度日。

畢竟北方讀書盛行，書本需求量大，又沒有機械印刷，自然需要有人來抄錄。

只是，他一個生面孔，身上的衣著又實在寒磣，想要生意上門估計有點難。

直至日近中天。

王元御坐在冷風中，嘴巴都干裂了，才終于有人來到近前。

咚！

一把粗胚鍛造的長劍釘在桌面上，一張粗糲的臉龐俯下身，冷聲道：“書呆子，武功秘籍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