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紅的血液自書桌上溢出，滴答滴答落在崎嶇的地面上，四下蔓延，宛如扭動的蚯蚓。

眾人目眥欲裂，滿臉驚懼，卻死死捂著嘴巴，不敢言聲。

“繼續誦讀。”

鬼書生收回目光，端著手里的書本，仿佛只是發生了一件小事，朗聲念道：“親有過，諫使更。怡吾色，柔吾聲。諫不入，悅復諫。號泣隨，撻無怨……”

所有人都戰戰兢兢的跟著念，生怕讀錯了一個字，發錯了一個音。

可幻象，隨之而出。

許世龍的反應最為激烈。

念到孝悌之事，他眼前不由得浮現出一位之前騙過他的兄弟。那小子出身寒微，是受了他提攜才加入鏢局，謀得一個風光的差事。

卻狼心狗肺，恩將仇報。知道他是個武癡，便伙同外人，用假的武功秘籍騙他，害得他顏面盡失，受盡市井之人的嘲弄。

每每想起此事，許世龍就氣炸胸中肺，咬碎口中牙，恨不得痛揍對方一頓。

卻礙于對方有一位臥病在床的老母，次次都沒能下手。

此刻聽他口口聲聲講解什么“悌”字，竟再也控制不住怒火，騰的站起身，踩著桌子道：“狗屁！

他自己不學好，憑什么要老子和顏悅色，低聲下氣的求他？

還哭哭啼啼的哀求，任憑狗東西打罵，我看你就是誤人子弟！”

大槐樹下陡然寂靜下來，所有人都面色如土，不敢置信地望向他。不明白為什么前車之鑒就在眼前，他卻不管不顧，紅了眼珠子跟鬼書生叫嚷。

冷風刮過。

鬼書生擱下書本，冷冷地盯著他。猩紅的舌頭微微卷了卷，仿佛擇人而噬的蛇信。

那股子憤怒和煩躁悄然散去。

許世龍打了個哆嗦，終于冷靜些許。頂著冰冷的目光，黃豆大的汗珠子啪嗒啪嗒從額頭上滾落下來，一陣口干舌燥，再也說不出話了。

“詩書立業，孝悌做人?！?

鬼書生背著手，幽幽地望著他，又開始教誨了，“人生在世，非生而知之。既非圣賢，孰能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汝既為兄長……”

鬼書生聲音抑揚頓挫，循循善誘地說著，可許世龍汗如雨下，早已沒心思聽了。

尤其隨著對方的念叨，他感到自己竟莫名其妙的開始羞愧，有一種要下跪懺悔的沖動。禁不住駭然變色，可不想步了剛才那個倒霉蛋的后塵！

可在座之中，又有誰人能夠救他？

王元御！

在失去理智的前一刻，許世龍首先就想到之前給自己抄書的那個書呆子。是他斬殺著魔的母雞群，驚退詭異的老鼠精，帶著他們一步步逃出來的。

“先生?！?

許世龍雙腿一軟，就要往地上跪，卻是沖著另一個方向，顫聲喊道：“救我！”

鬼書生靜靜的站著，目光一點點挪到王元御身上。

眾人不由屏住呼吸，生怕受到任何一點牽連。

然而，王元御卻神色平靜，迎著鬼書生的目光，緩緩站起身來。

他已經看出對方的端倪，也明白無論如何拖延，鬼書生都會將自己這些人置于死地。

面前的吊死鬼雖然沒有任何鬼氣，但本質上它依舊是一只鬼，是某種執念的化身。相較于某些純粹的惡意，偏執，往往更加可怕。

這書生不知已經死了多少歲月，金榜高中的念想卻依舊沒有消散。

而且，在城外那些黑霧浸染之后，即刻便化作如此可怖的厲鬼，比剛才那些“祟”更加難纏。

由于他生前的執念太過強烈，已經控制不住向外蔓延。

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他便強加在別人身上。

所以才擄來這些孩童的魂魄、挾制任何目力所及的人成為他的弟子?？此平淌凇鞍说隆保瑢崉t對每一個靈魂進行考驗，有任何瑕疵，便會在其規則下自殘而死。

但還是那句話，人非圣賢孰能無過？

除了圣人，世上沒有完美無瑕的靈魂。

這種“存天理滅人欲”的做法，無非是找一個借口，為他的屠戮作由頭罷了。

想通這一關節，王元御知道，已經沒有妥協下去的必要了。

今夜，不是他死，就是他亡！

“夫君！”

正在這時，李南執猛地站起，雙眸含淚，怒視鬼書生道：“你滿口假仁假義，不配做我相公的師父！”

眾人一臉錯愕，想不到她一個普通女子，一路上嚇得畏畏縮縮，走路都在哆嗦，竟然會在這種關頭挺身而出，怒斥鬼書生的虛偽。

比莽夫許世龍還要直接……

果然，聽到她的話語，鬼書生的臉色當即就陰沉下來，直直地盯著她，面現怨毒。

“娘子……”

王元御如何不知道她的心思。在她顫抖著身軀，站出來的一剎那，他的眼眶便濕潤了，當即長嘆一聲，不復多言，一步跨出，擋在李南執身前，劍尖直指鬼書生的咽喉。

在浩然之氣無法使用的情況下，他不知道該如何對付這頭厲鬼，也不知道凡俗劍法能不能起作用。

但，他已經沒有功夫多想了。

“榆木腦袋，朽木不可雕也！”

鬼書生真的好似一位私塾先生，見他們公然敵對自己，顯得異常生氣，訓斥道：“爹娘生養你們一場，不好好讀書，光耀門楣，高官得坐，駿馬得騎。

你們心中，豈不有愧？”

一句話說完，夜焱書院那些剩下的弟子心中執念最盛，當即便面露愧疚，跪在地上開始懺悔。嘴里喃喃低語，桌子磕得砰砰作響，眼看著要重蹈覆轍，死在當場。

王元御一劍刺出，劍芒吞吐，頃刻劃過那書生的鬼影，驚得他連連后退，又開始之乎者也。

這一劍，雖未傷到他，但王元御不由眼前一亮，喜道：“都精神些！

這鬼東西善于蠱惑人心，實則無法傷害到軀體，你們安定心志，堵住雙耳，不要聽他的鬼話！

李立琦，爾等身為舉子，苦讀詩書多年，難道真的就只為了滿足父母的期望，光耀門楣，高官得坐，駿馬得騎？拿出些讀書人的氣節來！”

眾人捂著耳朵，望向他，神色茫然。

王元御一咬牙，怒道：“歸志寧無五畝園，讀書本意在元元。

燈前目力雖非昔，猶課蠅頭二萬言?！?

堂堂儒教圣地，詩書千載，怎么可能沒有志向高遠之士？時下的學子只是一時被功名迷了眼睛，暫時想不起來罷了！

隨著王元御的誦讀，李立琦等人精神一震，不由跟著念誦起兒時激勵過自己的詩句。

一時間，大槐樹下書聲陣陣，浩然氣直沖云霄。

即便那鬼書生吊著舌頭再說什么，也無人聽得見了。

禁不住，李南執和趙青孌望著他的背影，目光晶瑩。

王元御挽了個劍花，指著鬼書生，仰天大笑。

現今所有人都沉浸在郎朗讀書聲之中，再無人聽他鬼話連篇。雖然還不知道如何滅掉他，但他們，儼然已經立于不敗之地了。

“可惡！”

“可悲！”

“可恨！”

不成想，那鬼書生原先的風度頃刻蕩然無存，口中發出沉悶的低語，惡毒地盯著他，身形扭曲，緩緩向那棵老槐樹走去。

他憤而射出猩紅的舌頭，掛在了舊時的枝干上。

詭異的光芒閃過，他吊起的身形頃刻融入其中。

天地歸于寂靜。

轟??！

猛地，地面崩裂，老槐樹爆出蠕動的根須。

枝葉搖晃，拔地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