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面前的十字路口，往西拐，就是王元御他們家所在的布衣巷子。

巷子中間有一棵高大的槐樹，不知長了多少歲月。樹根虬結，樹皮皺皺巴巴，樹梢還被蟲子給蛀空了，不知被風吹到了哪里，光禿禿的。

只在斷掉的茬口上生出一些新芽，看上去像一把碩大的傘蓋。

每逢春季，樹上就會開滿槐花，暖風起時，附近的幾條街巷都能聞到那誘人的清甜。

春天時，王元御也甩掉讀書人的斯文，爬上去過幾次，滿滿摘了幾大筐的鮮槐花下來。拌上白面蒸一蒸，肚子餓了吃上一把，可是結結實實省了他不少開銷。

只是，時下已是深秋，再過幾日就要立冬，大槐樹的枝丫早凋謝得光禿禿的。

尤其在漆黑的午夜，映著不遠處大紅燈籠微弱的紅光，扭曲的枝杈仿佛什么怪物的手，看上去陰森森的。

當然，這都不是關鍵。

隨著那些奇怪的讀書聲，一道高大的人影在樹下若隱若現。

他單手舉著一只書本，背負著右手，正專心致志地誦讀著。旁邊盤坐著一些孩童，同樣搖頭晃腦，一字一句重復著他的話，顯得異常投入。

乍一看去，仿佛一幕溫馨的私塾景象。

年輕的秀才一絲不茍，潛心教學，可愛的孩童無憂無慮，蒙受教誨。

但，自從看到他們的那一刻，趙青孌等人眼珠子都直勾勾的，牙齒打顫，抖若篩糠。

無他，

就是那高大的書生看起來有些怪異。渾身上下泛著瑩白的光，一條舌頭吐出來老長，時不時在書頁上翻動一下，充當了手臂的作用。

那群孩童也甚是奇怪，身體似乎是透明的，不像活人，倒像是走丟的魂魄。

王元御倒吸一口涼氣，緊了緊手中的長劍，神情有些呆滯。

面前明顯是一只吊死鬼，而且生前應該是一位書生，或許是跟自己一樣科舉不中，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

但是，一頭陰物，身上卻冒著明晃晃的白光，竟給人一種圣潔之感。

分明是浩然之氣！

一頭周身縈繞著浩然之氣的厲鬼？！

怎么可能！

王元御咽了口唾沫，很想掉頭就走，可前方的胡同是回家的必經之路，他已無路可繞。

“那讀書人，你磨磨蹭蹭，卻是為何？”

見一群人僵在原地，那鬼書生面帶不悅地扭過頭來，背著手教訓道：“大好光陰轉瞬即逝，莫要辜負了這好天良夜，尋一處座位坐下吧。

進學二字惟在一個勤勉。

不好好讀書，小心先生我手中的板子！”

眾人面面相覷。

那些個夜焱書院的學子可是打小蒙學，什么樣的學堂沒見過？眼前的鬼書生明顯是一只邪祟，卻讓他們過去讀書……

開什么玩笑！

幾個素來調皮的家伙被折磨了一晚上，情緒早已接近崩潰，再聽他鬼扯，早就撐不住了，撒丫子便跑。

王元御心里一緊，覺得這樣做可能會有些不妥。

正猶豫間，那幾個書院弟子已經跑到拐角處，眼看著就要逃離對方的視線。

他們心中一喜，喘著粗氣，禁不住回頭望了望。

可只是一眼，他們便駭然變色，再想回身跑，已然晚了。

“頑劣成性，不服管束，當罰！”

鬼書生的目光從書本上挪開，氣憤地瞪了他們一眼。口中長舌猛然射出，猶如厚重的紅綢，頃刻穿過街巷，纏繞在他們的脖頸上。

向后一拉，幾人驚慌失措之下就要掙扎，梗著脖子前沖之際，竟真的跑了出去。

只是卻收不住前沖的勢頭，直直沖著街對面的院墻撞了上去。

一陣沉悶的聲響中，他們頃刻間頭破血流，身體一軟，仿佛破布袋般癱倒在地。

而幾道透明的身影，卻在長舌的席卷下，手舞足蹈向后飛去，重重摔在座位上，跟那些孩童坐在了一起。

狼狽的模樣，逗得那幫小孩子一陣哄笑。

眾人的目光逡巡一下，臉色當即就白了。

蒼白如紙。

原來，那幾個逃跑的書院學子竟被那鬼書生用舌頭把生魂扯了去，剩下一副軀殼不受控制，自然直直撞在墻上，頭破血流。

逃跑，顯然是行不通的。

王元御一咬牙，可看著對方身上浩蕩的白光，不由得又有些氣餒。

這鬼書生身上的浩然氣宛若實質，可比自己這個臨時抱佛腳的濃烈多了。不說學識如何，起碼一片向學之心絕非他可比！

用剛才對付“老鼠娶親”的手段對付他，決計不會有任何作用。

王元御回頭看了看惶恐的妻子，錯愕的趙青孌，以及一群六神無主的同伴，嘆了口氣，索性把心一橫，緩步走了上去，躬身施禮，“先生。”

“嗯?！?

鬼書生點了點頭，藍盈盈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欣慰之色，示意道：“坐吧。

聽你剛才的言語，算是有些進學之心，只是一時誤入了歧途。

亡羊補牢，為時未晚。課間用心些，將來博取個功名，并非沒有可能?！?

“聆聽先生教誨?！?

王元御再次躬身，尋了一處空位，坐了下去。

眾人一看，眼珠子都瞪圓了。

想不到他會來這一出……

但眼見著他安然無恙，心里禁不住一陣激動。

且不論這鬼書生將來會如何處置他們，但眼下能活著，總比即刻死了強吧？

當即，也不用他指揮，所有人都稀里嘩啦的擠上來跟先生見禮。連許世龍都撅著個大腚，拿出靈堂前悼念故友的架勢，痛痛快快作了幾個揖。

鬼書生身上的熒光閃動，卻沒有說什么，而是一一點頭還禮，注視他們落座。

而后，才捧起書本，大聲誦讀起來。

眾人連忙學著一旁的小孩子跟著念，只是舉止有些笨拙，逗得那些孩童一陣低笑。

王元御收攏心神，仔細聆聽那鬼書生念誦的是什么。

可聽了一會兒，便覺有些奇怪。

他念的是時下比較流行的啟蒙讀物，講的都是些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什么的，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

但聽到耳中，卻讓人雜念叢生，仿佛一切都是反著來的。

一幕幕詭異的景象讓人心神大亂，才片刻功夫，眾人已滿頭大汗，呼吸急促，眼神渾濁，面容都扭曲起來。

講到“孝”字時，一對形容枯槁的老人浮現在眼前，眾人恭恭敬敬地為他們喂飯，哪知他們一張嘴，下巴頦上的皮肉一點點脫落，露出白森森的頜骨。

蛆蟲蛄蛹著跌落碗中，惡臭撲面而來。

“?。　?

一位夜焱書院的學子受不住驚嚇，心中一陣惡心，禁不住失聲大叫。

“嗯？”

鬼書生誦讀之聲一頓，冷冷地瞥了過來。收回書本，長舌直愣愣地垂在胸腹前，厭棄道：“人之將老，形容槁枯，不復少時之華美，壯時之健碩。

然，烏鴉尚知反哺。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

今端茶送飯，尚抱嫌惡之心，不仁也。

其心可誅！”

話音剛落，那位弟子立刻面顯愧疚之色，惶恐道：“先生教訓的是，弟子該死，弟子該死！”

接著，便跪了下去，重重磕在面前的木桌上。

咚！

咚！

咚！

一下接一下，直至鮮血飛濺，頭骨崩裂，伏地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