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爺啊，天爺??！”

不出所料，許嬸兒的大嗓門又在外面響起，帶著不敢置信的驚嘆。

不僅是她，等城中的百姓走出家門，所有人都懵了。

昨日的積雪不知什么時候化了，路邊水溝里流淌著汩汩的清泉，凍僵的黑色泥土仿佛遇熱的油酥，變得蓬松而濕潤。

街邊已有百年的老槐樹綻放出潔白的小花，晨光下星星點點，散發著馥郁的甜香……

連枯槁的柴門上都長出細嫩的新芽，翠生生的，洋溢著生命的朝氣。

王元御滿臉震撼，忙拉住呆頭呆腦的李南執，告誡她不要到街上去，更不要再去趙府了，老實在家里待上一天。

一夜之間從冬到春，比九月飛雪更加接近神跡。

整個夜焱城都沸騰了，百姓人心浮動，說什么的都有，甚至還有外出觀花踏青的。

只是，隨著患有風疹的病人越來越多，即便再遲鈍的人，心里都生出不好的預感。

果然，

第三日，烈陽高照，蚊蟲四起。

夜晚，夜焱城上空掛滿璀璨的星河。

第四日，寒霜忽至，滾滾的暑熱頃刻褪去，幾乎在眨眼之間，便秋雨霏霏。

短短四天，四季輪轉，草木枯榮。

秋雨蕭瑟，早上再推開門，已聽不到許嬸兒罵天罵地的驚叫。這位見多識廣的中年婦人扶著柴門，瑟瑟的站著，臉上早失去了精氣神兒，生出深深的驚懼之色。

一天一個季節，聽起來很美好，可光陰的摧殘卻在夜焱城留下深深的烙印。

尤其是突然爆發的各種怪病，把醫館擠得人滿為患。

有發水痘的，有得風疹的，有起毒瘡的，有患咳嗽的，鬧得人心惶惶，城中的護衛都開始日夜不休的巡邏，可依然難以消解百姓心中的恐懼。

整整四天，王元御都沒讓李南執出門，他自己也斷了抄書的營生。

無法獲得墨韻，力量停滯不前，心里難免忐忑。

直至第四日晚上，城主突然下令，要提前慶祝新年，各家各戶都得做好準備，辭舊迎新。

大家伙兒都聽得莫名其妙。

直到書院里的先生出來解釋，百姓才恍然大悟，不由得拍手叫好。

原來，城中大儒方學士早已發現有人對夜焱城做法，請來“五瘟使者”散播瘟疫，加速四季更迭，擾亂人間秩序。

只是，對方究竟意欲何為尚且不得而知。

方學士便將計就計，向城主建議提前舉行春節慶典。

一則，送神。

二則，筅塵。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千家萬戶瞳瞳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每逢春節，各家各戶都要殺牲蒸馃，為神餞行；打掃衛生，驅除瘟疫。

方學士是在借助“浩蕩天地之大勢，億萬生靈之宏愿”來破除對方的陣法。堂堂皇皇，如大日融冰，驅散背后之人的陰謀詭計！

即便是王元御，都如振聾發聵，膜拜不已。

感嘆儒家修行的偉力不愧“浩然”之明，行的乃是煌煌正道，光焰萬丈，妖魔鬼怪自然觸之即融。

聽到要提前過新年，李南執又是興奮又是緊張。

雖然只是為了配合方大儒的計謀，并不用真的拜年省親，但怎么說也是“年下”，割肉包餃子，點油燈守歲，置辦新衣裳……都必不可少。

但家中除了上次趙二小姐賞賜的一兩紋銀，再無任何積蓄。

作為家里的主婦，自然是要犯愁的……

或許是見到城中并非沒有能人，王元御肩上的壓力也輕了些，見狀笑道：“娘子不必煩心。

為夫本來就是一個傭書為生的秀才，年關將近，大不了到肆集上擺攤寫對聯嘛。

放心吧，這年咱必定過得紅紅火火?！?

瞅著他意氣風發的樣子，李南執心里小鹿亂撞，眸中滿是春水，自然歡喜無限?？上氲酱罄涞奶爝€要趴在集市上給人寫字，就忍不住心疼他，咬著紅唇道：“夫君，要不，明日我還是再去趙府一趟吧。

二小姐喜歡讀書，幾日未見，她肯定又有新書需要你抄錄。

我去拿回一本，夫君在家里寫，總比到外面受凍強?！?

趙二小姐，喜歡讀書？

回想她滿嘴污言穢語，當面辱罵自己是狗，王元御就暗自撇嘴。覺得趙青孌嬌生慣養，怕是個小太妹似的錦繡草包，可別侮辱了讀書二字！

但除了傭書，他眼下確實沒有更好的營生，而且妻子挺喜歡自食其力的感覺，便沒有阻攔，點頭應允了。

翌日。

一大早外面就響起鞭炮聲。

看來百姓本身就篤信春節的氛圍，盼望著辭舊迎新，快點把霉運給替換掉，早早就開始燃放爆竹。

王元御也早早起床，買了刀紅紙回來，寫好春聯，先給自己家貼上。

然后開始拿著柳條打掃屋子，并刻了兩支桃符掛在門上。

原本他是想貼門畫的，奈何自己畫工太差，怕丟人現眼，就找來桃木板，刻了兩個小人兒掛上去。

李南執刷灶臺，洗衣服，把他前幾日給自己買回的布料裁剪一身新衣裳，又用下腳料給他縫了一雙棉襪，一雙棉手套。

忙得早飯都沒功夫吃。

王元御餓得肚子咕咕叫，不得不給這忙上了頭的小妮子松一松發條，吃過早飯，抱起書桌去了集市上。

哪知道，剛擺下小攤，不遠處就響起朗朗的讀書聲。

原來，是夜焱城書院的學子們響應城主大人的號召，上街游春來了。

人群中有男有女，俱是青春正茂，風流倜儻，統一穿著書院發放的素白衣裳，走起路來隨性飄逸，有說有笑，盡顯不凡。

連王元御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去。

按理說晚上才有燈會，到時不管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還是平民百姓家的碧玉佳人，都會提燈出游，觀游船，逛燈會。

可這才上午，這群人就開始走街串巷，吟詩作對了。

對于城主的號令，真是夠上心的。

但不管怎樣，看到這群風流倜儻的年輕人，肆集上的百姓都開心無比，不由得鼓掌歡呼，表達著對讀書人的敬意。

王元御探著頭，望著這些書生意氣的同齡人，同樣滿臉艷羨。

夜焱城書院有兩屆學員，從秀才到舉人。

也就是經過縣試，成為童生，才有資格入院學習，直至成為秀才；秀才通過鄉試，成為舉人，可以繼續在院內就讀，等來年參加會試。

王元御也在書院讀過兩年，只是鄉試落榜，便失去了繼續待下去的資格。

如今自己已然成為一名落魄的秀才，靠著在街上給人傭書過活，再見到這些無憂無慮的校友，心里自然百味雜陳。

“停下！”

不成想，正在這時，突然有一道鶯歌燕語般的女聲響起。

游行的隊伍一頓，在書攤前停了下來。

趙青孌瞥了他一眼，沖著其他學子們建議道：“春節盛會，辭舊迎新，乃是萬民同樂的好日子。咱們身為夜焱書院的學子，不若為百姓免費寫詩作對，共襄盛舉吧！”

王元御坐在冷風中，一臉錯愕，不由狠狠瞪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