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王元御來到城外，風雨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僅僅一墻之隔，跨過門樓，天空已然放晴。連綿幾日的秋雨仿佛把太陽也澆滅了似的，慘白的日頭掛在頭頂上，射下銀白色的光線。

“神仙保佑，神仙保佑！”

“神仙老爺保佑俺家小兒子來年高中啊！”

“神仙大爺顯顯靈，賞賜我個媳婦兒吧！”

北方的百姓鮮有燒香拜佛者，不少跟著來湊熱鬧的人連如何禮拜都不會。但絲毫不影響他們的熱情，趴在地上一通念叨，聽得人啼笑皆非。

可黑壓壓的一片，各自臉上的虔誠卻看得人心里沉甸甸的，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了。

尤其當王元御看到那神像的模樣，身上過了一道冷電似的，周身都緊繃起來。

赤面長須，鼻直口闊，笑容和藹，手中抱著一柄重錘……

冬瘟鐘士季！

王元御咽了口唾沫，心中不由升起一抹不詳。

看著那些個磕頭禱告的百姓，張了張嘴，差點脫口而出，把他們驅散開。

可想到自己的身份，注意到這些人臉上膜拜的神色，又不由得憋了回去，悄悄往人群后面躲了躲。

他一個落第秀才，無權無勢，說出去的話未必有人肯信。

況且，鬼神信仰是世間最復雜的社會性活動，篤信的人是最難以回頭的，若是妄加評判，甚至可能被人群起而攻之。

再說，即便真的是五鬼之一，書中也說是“天行時病”，算不得邪神……

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獨善其身，靜觀其變。

想到這兒，他暗自搖了搖頭，轉身就要離去。

可余光掃過一道熟悉的身影，驚得他頭發梢都立起來了，瞪起眼珠子吼道：“李南執！”

人群中，一位雙手合十，俏生生的身影呆了一下，回過臟兮兮的小臉兒。待看到他，秋湖般的眸子都亮了，連忙提著裙擺站起，欣喜道：“相公，原來你來了呀！”

“李南執，你來干啥？”

王元御一把揪住她，顧不得許多，質問道。

“夫君，我來給你禱告呀。”

李南執嘻嘻笑著，顯得很開心，“街上都在傳城北出了神跡，是南方的神仙老爺顯圣了。

很多讀書人都來叩拜，說是能夠保佑仕途暢通，科舉高中！

我盼望著夫君能早日考上舉人老爺，就連忙跟來拜一拜呀。”

這傻娘們兒……

王元御心里一軟，一口氣憋在腔子里，罵也不是，夸也不是，十分難受。

邊上的民眾一聽，都禁不住笑了起來，調侃道：

“小相公，看你家娘子多好，你還兇她！既然是天降神跡，不管靈不靈驗，拜拜總沒錯，你吆喝啥？”

“是呀是呀！人家嫁給你一場，也盼望著你能高中，落一個誥命夫人當當嘞！”

“小娘子，你挺知道心疼自己相公呀！”

眾人七嘴八舌的，說的李南執臉頰都羞紅了。即便是鍋底灰，也遮擋不住那驚鴻一現的風韻。

“娘子啊！”

王元御無可奈何，不知該作何解釋，只得拉住她就走，隨口道：“這神拜不得！”

眾人聽到這話皆是一愣。

李南執也嘟了嘟嘴。

但她十分乖巧，注意到王元御的表情就知道事情可能有蹊蹺。便任由他牽著自己往外擠。可回頭瞄了眼那和藹的神像，還是忍不住道：“夫君，這神明有什么問題嗎？我沒覺得有啥呀……”

“就是，怎么就拜不得？人家舉人老爺都在拜，你一個窮酸秀才倒是挑揀上了！”

“看著神像慈眉善目，一準兒是能保佑人的，別胡扯，免得褻瀆了神祇！”

“是啊……誒，我后背怎么癢癢的？誒喲，這是啥玩意兒，咋還一兜水？”

附近的民眾正議論著，一個個開始抓耳撓腮起來。

現場立刻起了一陣騷亂。

騷亂逐漸演變成恐慌。

那些個磕頭跪拜的人驚慌失措站起，顧不得冰涼，一個個把手掌塞進衣領里，一通抓撓。

再拿出來時，看到滿是黃水，膽子小的當即就尖叫起來。

王元御同樣神色大變，忙扯過李南執檢查。

“夫、夫君？”

四周的哀嚎和慘狀也把這小丫頭給嚇壞了，顫聲望著他，生怕自己的小臉兒也變成那副潰爛的模樣。

卻沒注意到，某種閃著淡金色光芒的清氣縈繞在她的身體四周，仿佛隔絕著什么。

王元御不由長出一口氣，忙拉著她就走。

片刻功夫，城門外就如同成了煉獄一般，無數百姓哀嚎連連。別說跪拜了，再也不敢靠近那詭異的神像分毫，一個個踉蹌著往內城跑去。

守城的兵士也慌了手腳，不知道該不該阻攔。

猶豫之際，已經有不少人涌入城中。

王元御顧不得許多，拉著李南執一路回到家中。

關上柴門，內心才稍微平靜下來，仿佛隔絕了整個世界。

“夫君，到底是怎么回事？那神像，那神像……”

李南執也鎮定了些，仍舊心有余悸。

“那神像名叫鐘士季，乃是一尊瘟神！”

王元御神情嚴肅，望著窗外，怔怔地說道。

“瘟神？！”

李南執失聲驚叫，想起自己剛才的糊涂行徑，不由得滿心自責。

“娘子，沒事。”

王元御見她淚光點點，內疚得都快哭了，忙安慰道：“雖然它本體是一尊瘟神，但城外畢竟是一座紙糊的塑像，威能有限，應該不會引起什么驚世的災禍。”

可說完之后，他又禁不住皺起眉頭。

話雖如此，可那神像到底是誰弄到城外的？又意欲何為？夜焱城又當如何處理？

一切，仿佛一團迷霧。

但看著窗外彌漫著不安氛圍的街道，他還是柔聲道：“娘子，天塌了有個兒高的頂著，咱們只是些升斗小民，管好自己就行了。

放心，有夫君在，絕不會讓你有事。”

“嗯！”

李南執點了點頭，輕輕擁住他的腰身，趴在他后背上，總算平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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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北門火起，噼里啪啦的竹節燃燒聲響徹夜空，傳出去好遠。

看著那通紅的火光，王元御知道，應該是城內的當權者調查之后，出手了。

無論如何，一尊瘟神，都不應該讓其佇立在城外。

隨著瘟神被付之一炬，城內百姓都松了口氣。

可等到后半夜，天上竟洋洋灑灑飄起了什么。

起初，眾人都以為是神像燃燒過后的飛灰，可接到手中，才發現是涼冰冰的飛雪……

“老天爺，這才不到十月啊！”

天剛蒙蒙亮，慣于早起的許嬸兒就扯著大嗓門吆喝起來。

聲音驚懼，宛若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