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八月。平原省。新封市，長遠縣，余家村。

麥子已經收了，玉米和豆子也都出了苗。現在地里的活兒也不是太多，就是二十多天沒下雨了，地里旱的厲害，每天都要不停地鋤草。天又熱，一動就是一身的水，現在村里都是早上五點多出工，干到九點多十點就下工，歇晌歇到下午四點再上工，上到晚上七八點。

余華年今年才十六歲，下了早上的工，背上背了一籮筐的豬草往家走。一路上碰到村里的叔叔嬸嬸們，都笑著朝對方點點頭打招呼。

不過在她背后，那些叔叔嬸嬸們，都指著她在那里竊竊私語。

“自從興國大哥走了后，華年可越來越不像個女孩子了。看這走路走的，跟個男人一樣。力氣也大了不少，她那一筐草，看著可實在得很，得有五十來斤吧？”

“嗐，也是個可憐的孩子，興國大哥沒了，興國嫂子一個月沒到就改了嫁，現在小姐妹兩個都跟著她們奶奶和二叔一家過，她二嬸又是個刻薄的，她不干，能咋辦？聽說她現在都拿八個工分了？”

“可不是咋的，聽說華年還去找了隊長，讓他給自己多派重活兒呢。說是要養妹妹。這孩子也是命苦，鋤地的活兒多累，她都熬下來了，就這，我從他們家門前過，還老聽到六斤嬸罵她們姐倆呢，說她們是大飯桶。”

“六斤嬸兒也是，就一個小姑娘家家的，就是能吃，能吃多少，再說了，吃的也是興國哥留下來的工分。華年都十六了，還能在家待上幾年，就這都容不下？光興國哥家原來的那二十多只雞，都夠姐妹兩個吃的。”

“誰說不是呢。沒爹沒娘的孩子可憐啊。興國嫂子也是，怎么這么狠心，哪怕把華雨帶走呢，華年也不至于這么難。現在可好了，華年這親事，可難說了。”

余華年跟沒聽到這些閑話一樣，大踏步地往家走，回到家里，才三歲的妹妹華語就朝她撲了過來來。她把背上的籮筐朝門邊一扔，把門給關緊插緊了門閂，才蹲下身，把妹妹抱在了懷里，親了親妹妹稚嫩的小臉，心中滿是柔軟，把她放在一邊，自己去院子里的井邊打了一桶水大概擦了擦，把浸滿了汗水的汗衫換了下來，就拉著妹妹去廚房里燒火做早飯去。

“哥，不，是姐，姐走了，咱奶來了沒？”她問妹妹。

別看余華雨年紀小，小嘴可叭叭的，根本不像個才三歲的孩子。

“沒，不過估計也快了。姐，雞我喂了，雞蛋我也都撿了，都藏起來了，豬還沒喂，姐，咱們早上吃什么？”

余華年挑了挑眉，讓妹妹拿六個雞蛋過來，自己拿著葫蘆瓢從灶旁邊的水缸里舀了六瓢水，看著余華雨用身上的粗布小褂子小心翼翼地捧著六個雞蛋進來，才說道：

“吃炒雞蛋！！就拿韭菜炒！！趁著奶沒來，咱們倆好好炒雞蛋吃！！姐再蒸上一鍋玉米面窩頭，成不？”

余華雨聽了，兩只大眼睛笑得跟兩個月牙兒一樣，小嘴也咧了起來。

雖然爸沒了，媽也改嫁了，不過華雨覺得，跟著姐姐，日子過得也不差，現在家里的雞下的蛋，由著她們姐倆吃，可不跟媽在的時候那樣，老是摳摳唆唆的，老說雞蛋要留著換油鹽。其實她偷偷瞧見過好幾回，媽把攢下來的雞蛋都提回了姥姥家。哪有現在好。

小孩兒也不懂那些，只知道現在跟著姐姐，有吃有喝的，就算是還是會想媽媽，可只要姐姐在身邊，也就不鬧了，乖得不得了。

姐姐好厲害的！！奶奶都不害怕！！

可不是嘛，余華年當然不怕余奶奶了。

因為，余華年，已經不是余華年了啊。

不過她上一輩子，也叫余華年。不過是個男的。還是剛跟著長征的大部隊越過了雪山，在草地上走了一個月的小兵余華年。穿過來之前，剛剛十三歲。

他當時的右腿，還受了傷。他們三個戰友跟著只比他大了一歲的班長，走著走著，就落下大部隊好遠的距離。

什么都吃完了，草根都找不到了，連班長的皮帶，還有牛皮鞋底，都被班長煮了煮，分成了五塊，一點一點，讓他們用牙磨著，都吃完了。比他大一歲的二牛甚至連綁腿的布條，都一點一點地往嘴里塞。

他還記得他暈倒前的最后一眼，班長朝他撲了過來，搖著他的身體喊：“小年，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啊，小年，你讓我怎么跟首長交代，我們馬上就要走出去了，馬上就要出去了啊小年。。。。。。。”

他也想堅持，可是卻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連手指頭都動不了一下，眼睛也怎么也睜不開。

要是有一個窩頭吃就好了，不，哪怕是一口呢，他就能跟著班長，走出草地！！

然后下一秒，她就變成了余華年，性別，女。

她是在余興國的葬禮上醒來的。還沒睜眼，就聞到了一股飯菜的香氣。

他餓呀，聞到這樣的香氣，就忍不住了。睜開眼，不顧一切地沖到了廚房里，一邊吃，一邊哭。

哪怕他是被敵人俘虜了，哪怕這飯菜有毒，哪怕后面有酷刑等著她，她也認了。

餓肚子實在是太難受了。

就是死，她也要做個飽死鬼！！

可憐余家村的人，差點被她的吃相給嚇了個半死。還以為她是中了邪，被餓死鬼給附身了呢，一個個都遠遠地看著她，誰都不敢說話。

要不是華雨跑過來抱著她的腿大聲叫著姐姐，余華年估計能把自己給噎死。她吃的，實在是太快了。

余華雨一叫姐姐，她腦子里，突然涌出來無數的回憶，沖得她頭疼欲裂，直接又倒了下去。陷入了昏迷。

這一倒，就是整整三天。

醒來后，她就完全變成了女版余華年了。

除了對女性的身體有點不能外，其他的，余華年覺得，都還好。不，應該是很好。

革命勝利了呀！！

三座大山打倒了呀！！

老百姓真的當家做了主人！！現在，真的是黨的天下！！

每個農民都有地種，再也不用受剝削，只要好好勞動，就有飯吃。

而且，家里養了那么多雞！！雞蛋隨便吃！！窩頭隨便吃！！不僅有高粱面窩頭，還有紅薯干面的，還有玉米面的！！家里前些天，竟然還分了麥子！！

麥子啊！！

分麥子的當天，他就磨了十斤，按照腦海里的記憶，給自己和華雨蒸了一鍋白面饅頭。

白面饅頭啊！！

白白的，軟軟的，充滿了糧食的香味兒，越嚼越香，越嚼越甜。

他自從生下來，還從來沒有吃過呢！！

那天就吃饅頭，她就吃了八個！！每個都有碗口大！！

嘻嘻。

要是二牛和小柱子還活著，也在他身邊，吃的肯定會比她還要多！！

白面不光能蒸饅頭，還能搟面條吃。白面面條也好吃的不得了。還能做疙瘩湯，還能烙餅。樣樣她都沒吃過！！

這還不叫好日子，什么叫好日子？

就是白面也不是太多，加上余興國和這個身體的母親的份兒，也一共就分了六十來斤的麥子。不可能天天吃白面。

就是有一點兒不好，這個身體的母親很快就改嫁了，她和華雨一個也沒帶。

不過也可以理解，其實改嫁了也好，嫁了以后，她也不怕穿幫了。

她也搞不懂自己到底是怎么來的，雖然共產主義戰士不信鬼神，可是她還是知道，自己來的莫名奇妙，還占了人家女兒的身體。雖然也不是自己愿意的，可是認真來說，還是犯了部隊不拿群眾一針一線的紀律。

可是她也沒辦法。她不光是不知道怎么來的，也不知道怎么走。

只能暫時在這個身體里面待著，替原身養好妹妹了。

還有，這個身體的奶奶和二叔一家，壞得很。這個身體的母親改嫁，其實也有點是被這個身體的奶奶和二叔一家擠兌走的。還有這個身體的姥姥家，也沒起什么好作用。

這個身體的母親改嫁的第二天，這個身體的奶奶就帶著人上了門，想來收房子收糧食，被她拿著菜刀趕走了。現在還天天上門。她不讓她進門，她就每天坐在門口哭上一兩個小時，哭死去的大兒子，罵她不孝順，罵她吃得多是飯桶。

她不在意。罵就罵唄，她和華雨也不會少上一塊肉。反正誰都不能把她家的糧食拿走。這個房子也不能。

她吃了這家的糧食，等她找出辦法，是會還的，她也會勞動，不會白吃的。

但是誰都別想欺負了這個身體還有小華雨。她現在，可還不是個兵呢，不用遵守那些規矩！！吧？？！！

她看水開了，一邊往鍋里倒了半碗早上出門前洗凈泡上的綠豆，讓綠豆慢慢地在鍋里煮著，又在一個陶盆里舀了滿滿四瓢玉米面，加了一點鹽，加了一點點堿面，又往里倒了兩大捧洗凈切碎的韭菜，加了點水攪勻，團成一個個大小不一的窩頭，在鍋里放了個篦子，拿過一邊的大鍋蓋蓋上，剛蹲下來往灶里續柴，就聽到了外面傳來熟悉的哭罵聲。

呵呵，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