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鐘后，陳月蓉有點局促不安地坐在院子里，屁股下面是熟悉的小板凳，余華年抱著余華雨沉默不語地坐在她的對面，三人中間的小飯桌上，放著一個草紙包的點心包，一個布包，還有兩碗余華年剛才煮出來的綠豆湯。

陳月蓉走的這十來天，非常想念兩個女兒，坐下來就想伸手抱華雨，可是華雨看都不肯看她一眼，只是牢牢地趴在姐姐的懷里，兩只小胳膊抱著姐姐的脖子，陳月蓉的手一碰到她，她就發出十分尖銳的叫聲，還非常抗拒地用小手胡亂拍打陳月蓉的手，陳月蓉只好訕訕地收回了手。

她心里知道，兩個孩子心里是很有點埋怨她的，華雨不讓她抱，她也不惱，跟余華年說話：“年年，等你長大了，你就會知道，媽媽有多不得已了。你爸已經走了，咱們都要看前看。媽當時是不知道嫁過去日子會過怎么樣，怕你們跟著媽受委屈，才沒帶你們的。現在媽覺得你翟叔叔人也不錯，在翟家日子過得比在村里強多了，媽就想著，你和華雨要不然，跟著媽一起過去？”

余華年聽了她說的話，有點意外，仔細地看了看她的臉。

其實陳月蓉長得很是不錯。除了三年災害那幾年，她受了些委屈，剩下的時間，余興國是沒讓她受過一點委屈的，別看住在村里，可是地都很少下也就是在家里帶帶孩子喂喂雞做做家務。

她現在已經是三十五歲的人了，不過看上去也就是二十七八歲的樣子，可能是這些日子余興國走了心里有點不開懷，她臉上有點苦相，不過皮膚白皙又細膩，也就眼角有幾條細紋；一頭烏黑濃密的好頭發梳了一條粗粗的大辮子垂在腦后。身材很好，該大的地方大該小的地方小，胸脯高聳，襯得一抹細腰越發的不盈一握。一雙鳳眼大大的，都這個歲數了，眼睛里還有著一抹天真，偶爾用眼角瞟人一眼，眼睛里竟然充滿了流光溢彩，十分勾人，偏偏這種勾人還是無意識的，就更迷人了。

余華年剛來的時候，也沒什么機會跟陳月蓉說話，當時她又心虛的厲害，就怕和陳月蓉說話多了露出馬腳，陳月蓉是這個身體的親媽，有什么異狀，難道人家親媽看不出來不成。等陳月蓉走了，她才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氣。

現在仔細一看，陳月蓉真好看啊，比那些地主婆還好看！！

陳月蓉說的她不得已，她也能理解。寡婦門前是非多嘛，以前當兵的時候，老是在村子里借宿，也聽說過不少八卦。陳月蓉長得這么好看，沒了余興國，要是她一個人守寡的話，還不知道會被人欺負成什么樣子呢。

她對陳月蓉沒有埋怨。也怨不著人家。她是人家的誰啊就怨人家。再說了，陳月蓉走了，她一個人帶著妹妹，日子過得還更自在些呢。要不然她也吃不了這么多糧食和雞蛋！！

她也不太會安慰人，看著陳月蓉坐在對面，低著頭一個勁兒地拿一條手絹兒抹淚，只好把盛著綠豆湯的粗瓷大碗朝她面前推了推，開口問道：

“你在他們家，過得挺好的？沒人欺負你吧？要是有什么不順心的，該回來回來就成！！”

她不這么勸還好，一勸，陳月蓉的抽泣，立刻就變成了放聲大哭。哭聲里還充滿了愧疚：

“年年對不起，對不起小雨。媽，媽也是沒辦法。我也對不起你爸，可是媽沒本事，媽一個人撐不起這個家嗚嗚嗚嗚。。。。。。”

余華年麻爪了。

她就怕婦女們哭。以前在村里住著的時候就是，婦女們一哭，她就不知道怎么辦了。

不光是她，好像她們一個班的，都是這樣的。還有老班長也是這個脾性。

本來就是，有理說理，沒理你哭什么？哭就能沒理變成有理了？完全是莫名其妙嘛。

最壞的是，陳月蓉一哭，懷里的華雨也跟著哭了起來。哭得直打嗝，上氣不接下氣，都快喘不過氣來了。小嘴里也含混不清地喊著“爸爸爸爸。。。。”，一雙小手也胡亂地朝陳月蓉的方向揮舞著。

這母女倆這么一哭，就顯得余華年愣愣地呆在那里，有點格格不入了。

天爺啊，這可怎么辦啊。

她寧愿鋤上一晌的地，也不愿意聽她們這么哭！！這可怎么得了哦。

好在鄰居大娘聽到這院兒里的哭聲，分辨出不是余奶奶的聲音，趕緊趕了過來。

也是十幾年的鄰居了，有啥不明白的。一看陳月蓉哭成這樣，鄰居大娘三步并做兩步沖了過來，把哭得不像話的陳月蓉扶著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年年她娘，別哭了別哭了，大娘知道，你也是沒辦法才走了這一步的，興國就是泉下有知，也不會怨你的。別哭了別哭了，你看看，小雨都哭成什么樣兒了，你不心疼，我還心疼的夠嗆呢。”

這位原身叫二奶奶的大娘，也是余家的本家長輩，從余興國走了后，就對華年華雨多有照顧。平時也沒少給兩人送吃的送喝的。她一來，余華年就松了一大口氣。看著陳月蓉不哭了，就趕緊抱著懷里的妹妹哄。好一會兒，才把華雨哄得不哭了。

陳月蓉看小女兒哭的樣子一陣心酸，又想伸手來抱她，可是華雨看都不肯看她一眼，只把頭又埋在了姐姐的懷里。

陳月蓉又想哭，又怕再把小女兒給惹哭了，只好拿著手帕不停地擦著眼角。

二奶奶看她平靜下來，才開口問她：

“月蓉啊，你在那家，過得還成？今天是來看兩個孩子的，還是？”

其實她不用問，就知道陳月蓉現在過得不錯。

余華年不懂穿衣打扮，她的眼睛可毒得很。

陳月蓉今天穿著一件白底綠碎花的的確良襯衫，袖口卷到了手肘的位置，下身穿著一條滌綸的黑褲子，腳上一雙塑料底帶襻兒的黑色方口布鞋。竟然一身都是新的。連一件粗布的都沒有。一看就是嫁過去的那家人對她極好。

天爺，這的確良，多難買啊，余家村上上下下七八百口子人，就沒有哪一家，是能穿得起的確良的，不是買不起，就是買不到，這可是緊俏貨。還有那雙布鞋，她在供銷社看到過，一雙就要三塊五毛錢呢。

三塊五毛錢！！

這是啥概念？去年余家村每一戶人家，也就發了七塊八毛六分錢。那可是一年的錢啊。

這錢，要給孩子交學費，買文具，家里人吃藥，油鹽醬醋，還有紅白喜事的隨禮。要花一年呢。

可她現在一雙鞋就要三塊五毛錢！！

奇怪了，一個二婚的，嫁的人家，就那么好？這么舍得給她花錢？

她的眼神兒有點露骨，看得陳月蓉有點坐立不安，用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聲音說道：“二嬸子，還成。我是想把她們接走的，年年和小雨還沒答應我呢。”

二奶奶老實不客氣地追問：“你當時走的匆忙，也沒來得及打聽，你嫁的這個人，家里是干啥的？多大年紀了？家里都有幾口人？”

一聽她這么問，陳月蓉蒼白的臉上泛起了一絲紅暈：“翟大哥和我，從小就認識的。現在他在鎮上的革委會上班。他前年媳婦兒得了一場大病沒了，就給他留下了一個兒子，今年十八歲。也沒有其他親眷，對我挺好的。這不，我嫁過去沒幾天，他就一直催我把華年和華雨接過去一起養著。說家里又不是養不起。”說著她有點不好意思地把身后的大辮子捋到了身前，兩只手揪著辮梢擺弄了起來。還不時的偷眼瞅瞅華年和華雨的表情。

要是她過得不好，二奶奶還有心思好好勸勸她。可一聽她說過得好，又看她的穿戴打扮，二奶奶就有點不開心了。

那人再對她好，能有興國對她好？

這才嫁過去幾天啊，就一口一個翟大哥的。興國的七七還沒過呢。

再說了，她要想把華年和華雨帶過去，那根本就行不通！！

兩個小閨女，一個十六，一個三歲，跟那正壯年的翟家父子相處，傳出去，是什么好名聲不成？

她冷著臉正想開口，華年就先出了聲：“你不用再說了。我和妹妹不會跟你走的。我們兩個人現在過得好得很！！周圍都是叔伯大娘的，誰也不會欺負了我們。你要過得好，以后還是少回來吧。走這一步不容易，省得人家以為，你還念著我爹！！”

她一說這話，陳月蓉滿臉的不可置信，又流下了眼淚，倒是一邊的二奶奶，笑得見牙不見眼。

就是嘛，這才是余家的好孩子！！有骨氣！！

那翟家過得再好，又怎么樣，她們又不用求著人家！！

華年也不小了，帶著妹妹，好好過唄，難道還能餓死不成嗎？余家村一家一口飯，也餓不著姐妹倆，何況華年還這么難干！！

才不用上別人家里去寄人籬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