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年可不覺得自己哪里可憐。她現在，全身充滿了干勁兒。一邊迎著清晨的陽光大踏步往鎮上走，一邊跟余華雨商量：

“你愛吃小蟲兒不？回頭，姐找塊木頭，做個好彈弓，給你打幾只小蟲兒，拿泥裹著，燒了吃？”

小蟲兒，就是麻雀。早幾年除四害除的，這玩意兒都少見。不過這兩年又起來了，去鎮上的路上，動不動地上就停了一大群，在那里嘰嘰喳喳的。

余華年上輩子就打得一手好彈弓，剛進草地的時候，沒少打小蟲兒給班里的同志們解饞，可惜越往草地深處走，小蟲兒越少。要不然也不能餓死。

現在還是日子好過了，這么多小蟲兒都沒人打。要擱在她們那時候，早就被大家伙兒想辦法給吃光了。

要說這個有多好吃吧，也不見得，也就腿子上那點肉兒能吃。不過這可是肉啊。想當年，她們幾個人，恨不得連小蟲兒身上的毛都給吃了，肚子里的東西也一點都不放過，都顧不得臟不臟了，只要能填飽肚子，臟點也沒啥。

余華雨大眼睛笑成了一條縫，在姐姐的背上直點頭，不過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姐姐看不到，連忙大聲地回答了一聲好。

抓小蟲兒好，抓小蟲兒也沒有什么危險，還是肉肉，好吃！！

其實這東西，都是家里有男孩兒才會弄的，大人們是懶得弄這東西的，這東西收拾起來太麻煩。余家沒男孩兒，華雨就沒吃過。余壯壯和余二牛有時候倒是能弄到，可是只在她的面前炫耀，就是一口都不分給她。

要是姐姐給自己抓了，自己也要拿著，去饞壯壯哥和二牛哥！！饞死他們！！反正姐姐現在厲害，他們也不敢惹自己！！

小丫頭已經在腦海中想了無數饞余壯壯和余二牛的辦法，想到得意處，在姐姐背上，嘿嘿嘿地笑了起來。

余華年托著她的小屁股往上顛了顛，雖然不知道妹妹在笑什么，可聽著妹妹的笑聲，也心情大好。

姐倆有說有笑地來到了鎮上大食堂門口的肉攤上，一看，肉攤前已經排了五六個人了。

余華年難掩欣喜地回頭看了余華雨一眼，兩人都高興得不行：看來今天有肉！！趕緊排在了隊伍后面。

要知道，現在豬肉也不是每天都有賣的。特別是夏天，豬正是上膘的時候，鎮上可能十天半個月才會賣一回肉。剛才來的路上，余華年還跟余華雨說呢，要是買不到肉，就回去把那個罐頭也給開了上供，要是買得到，那個罐頭就放兩天再吃。

這不是巧了么嘿嘿，又能多吃一頓肉。

兩人排在隊伍最后面，也不吭聲，聽著前面的人說話。

原來今天這肉，是下雨的時候另外一個村里被水沖走了一頭豬，找了大半天才找到，已經被淹死了，鎮里就把這頭豬收了回來殺了。

其實已經不太新鮮了，畢竟天熱，不過大家都不在乎。

“怕啥嘛，又不是得病死的，就是淹死的。要是擱在解放前，那得瘟病的豬肉還不是一樣吃？好好的肉總不能扔了吧，浪費。”

余華年在后面贊同地連連點頭。

就是的就是的。要是他們那時候，別說剛剛淹死的，就是臭了的肉，她們也不會扔，大不了多煮一會兒就是了，肉這么金貴的東西，還能扔？

不過輪到她的時候，肥肉已經被人買光了。只剩下了些瘦肉和骨頭。豬頭什么的都不用想，根本沒到肉攤上，就被領導們買走了。

余華年就有點躊躇，肉票得來不易，是留著下次再來，還是今天就花了？買瘦肉，覺得老虧啊，她還想嘗嘗大肉膘子咬在嘴里是什么滋味呢。

這肉其實真的不太新鮮了，也沒放血水，顏色不好看，賣肉的屠夫也想早點賣完下班，看她看來看去拿不定主意，就笑道：

“你要是要的話，我給你挑肥一點的，這還有兩根排骨和一根大骨頭，也賣給你，不要票，豬肉七毛一斤，這些骨頭，就算你一毛一斤。拿回家煮點湯，也是好吃的。”

余華年一聽，眼睛都亮了。

這可不是她要占國家的便宜，這是人家主動說的！！

她也是給國家減輕負擔！！

她當即就點頭答應了下來，挑了半斤稍微肥點還帶了點豬皮的，又把那些剔得干干凈凈的豬骨頭和排骨拿上，屠夫心情好，還額外送了她一小塊豬皮。一共花了半斤肉票，八毛六分錢。

買了這么多東西，姐倆都高興得兩只大眼睛瞇成了一條縫，正要扭頭往家走，卻聽到背后有人喊她們：

“年年，小雨！！”

兩人一扭頭，看到陳月蓉正朝她們跑了過來，身邊還跟著一個穿著白襯衫的中年男人。

陳月蓉跑到兩人面前，已經累得氣喘吁吁的，一手拉著一個看個沒完，看到小雨穿著那件新襯衫，心里不由得一松，可看余華年還穿著粗布衣裳，又有點惴惴不安：

“你們是來買肉，給你爸過七七呢？媽也跟你們一起去吧？替你們做做菜！！年年，你咋不穿新衣裳呢？”說到最后一句，又帶上了一點哭腔。

她就知道，年年還在埋怨自己。

可她也是沒辦法啊。

小雨還是不愿意理她，早就使勁把手給甩開了，躲在了姐姐的身后，還用小手抱住了姐姐的大腿，臉也埋在上面。

余華年用嘴朝那個中年男人呶了一下，回答道：

“那是你新男人？不用了，我自己能行。你顧住自己就行了，以后也不用往家里跑了，省得你新男人心里不舒服。你只要不讓我們操心就行。”

她這么一說，陳月蓉更覺得她還在恨自己了。眼睛里蓄滿了淚水，在那里要掉不掉的。

這時，那個男人也趕了過來，看陳月蓉這樣，立刻心疼得不得了。

賣肉的是認識他的，連忙跟他打招呼：“翟主任！！”

那個翟主任沖賣肉的點點頭，一邊拍了拍陳月蓉的肩膀，一邊擠出了一臉笑容，對著余華年和余華雨說道：“你就是年年，你就是小雨吧？哎呀你媽天天在家念叨你們，叫你們來家里住，你們又不來。既然碰到了，那跟叔一起回家吃個飯吧？王胖子，還有好肉沒有？”

原來這位翟主任，竟然是鎮上革委會的副主任，還是主任的心腹。

他和陳月蓉年輕時，其實是一對兒戀人。不過當時他家里窮，拿不起陳月蓉家里要的彩禮，眼睜睜地看著陳月蓉嫁給了余興國。但是這些年，始終打聽著陳月蓉的動靜。他妻子去世后，給他介紹對象的人不少，可是他一個都沒看上。

余興國一死，他就找人去了陳月蓉的娘家說親，還答應了陳家，給陳家的大孫子安排一份工作。要不然陳月蓉也沒那么心狠，會那么快改嫁。

他對陳月蓉是真心喜歡，看她天天為兩個女兒傷神，就想著讓她把兩個女兒也接回來算了，反正他也喜歡女兒，家里又不是養不起。

可沒成想，兩個孩子竟然都是有骨氣的，竟然都不肯來，害得月蓉回家后又大哭了一場。

這不，今天又碰到了，他就想再勸勸。

王胖子連聲答應著：“有有有！！別人來沒有，您來還沒有啊！！這是您家親戚？我這里還有兩斤五花肉，半扇排骨，可不是那淹死的豬身上的，是縣里今天發過來的，本來是給咱主任家留的，您要有用，就先拿去！！”說著，從桌子下面一個蓋著的盆子里，端出來小半盆肉和排骨，一看，就比余華年手上的肉新鮮多了。

翟主任笑罵了他一句：“屁，主任今天就沒在家！！我看你是拿那淹死的豬肉，換這新鮮的豬肉，想自己吃的吧？還有，這淹死的豬，也不要肉票，零賣收的肉票你是不是全昧了？你要這么說，我可就全拿走了啊，回頭給你送肉票！！”

那個叫王胖子的屠戶摸著他那個光禿禿的腦袋，滿臉訕笑：“嘿嘿嘿嘿，翟主任就是能干，我這點小九九你是清清楚楚。我也是沒辦法嘛。您大人有大量，別跟我一般見識。還要什么肉票哦，這不是應該的嘛。”

說著就找了草繩把那些肉和排骨都扎了起來，還把今天收的錢和票都從圍裙里掏了出來，往翟主任手里塞。

翟主任當然不肯收。他又不是吃飽了撐的，才不管王胖子這點破事兒，再說了，王胖子一向沒少給主任家送肉，也是主任眼前的紅人，貪點錢和票，不是什么大事兒。

王胖子見他執意不收，也就罷了。不過說了，過兩天再提點肉去翟家找他喝酒。

翟主任示意陳月蓉把肉接過來，才扭臉看向了余華年的方向。

他也是有意想晾晾小姑娘，以后在他翟家，脾氣別這么倔，太倔強的孩子，可不討人喜歡。

可沒想到，被晾了這半天，余華年一點也不焦不燥，臉上甚至沒有什么表情：

“不了翟叔。我們就不去了，今天是我爸的七七，我們還要回去上墳。你和我媽好好過吧，我們就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