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驚夢

西梁京畿的春日總是隱晦的欲說還休。

卯時已過，呼嘯干裂的北風吹不開如意殿外濃墨不化的夜色。風聲漸弱中晨光如線，撥開黛青天幕，終于勾勒出琉璃七彩瓦的熠熠星輝。西梁皇城仿佛是冷冽寒風中漸漸蘇醒的鯤鵬，萬木枝干料峭，百草遲遲未芽，然晨曦金色碎光始起，皇城巍峨扶搖直上。四十九殿的宮門幾乎在同一時間打開，宮女太監絡繹不絕的身影重新在十二條大道上穿行，讓皇城恢復了傲立于世的生機。

西梁皇城南邊有六殿，每殿三間，均靠近城門邊角，專供皇親國戚留宿所用，如意殿是六殿其中之一。

殿內院中，十五歲的烏梧呆呆望著天空，著一件水色聯珠暗花紋窄袖襖，未戴鹿皮圍脖，一陣北風刮來，只往領口里鉆。細白的脖子不多久就被寒風吹得發青泛烏。

打完熱水的侍婢從宮外進來，看到烏梧仍舊站在院中，抬著頭，姿勢似都沒變半分。仆婦看到她烏青的脖子，忍不住打了三個寒顫，在心中念一句阿彌陀佛：哦唷，昨夜把梧側妃從池塘里撈起來，怎的醒來后就變成這般癡傻樣？她平日可是跋扈的很吶，一雙眼能把人心給挖出來，何時有過現在這呆相？

烏梧顯然沒有察覺僵硬的脖子帶給他人是何觀感，心中只翻來覆去問自己：這是真的嗎？

“這真是梧姐姐嗎？”驀然一個清婉聲音，讓烏梧激靈醒過來，見十步外的西屋門口站著一個緋色鑲金豹紋襖女子，披著水貂皮領子，髻上斜插一支七葉點翠釵，鎏金葉瓣襯的眉眼愈發嫵媚。

她在同我說話？烏梧心中問，不禁吸了吸鼻子，鼻涕還是流了出來，順著流到唇邊。烏梧不知如何回應，毫無表情的臉上更顯木訥。

仆婦看不下去，心中暗嘖一聲，端著盆熱水向烏梧走去，雙手奉過頭頂，“梧側妃，奴婢服侍您梳洗吧。”

側妃？烏梧眉間微動，她憑多年的追劇經驗判斷，側妃應是王爺的小老婆。

女子見她不搭理自己，心里默默冷哼，“看她蠢呆站在院中許久，原以為傻了，切，真是討人厭。”她懶得再纏烏梧說話，提高嗓音沖西屋喊道：“可心，再打盆熱水來，洗洗晦氣！”

話音剛落，一個細鼻小眼的奴婢從西屋小跑出來，瞧見烏梧也在院中，心下頓時明了，故意把聲音提高幾分，“是，夏側妃，奴婢這就去。”

晦氣？烏梧琢磨夏側妃和可心的對話，指桑罵槐，可謂打水之意不在水啊。看來這具身軀與夏側妃的關系著實堪憂。她一邊想一邊把雙手伸進面前的熱水中，凍到發硬的指節這才又有了觸感。

“撲通”，仆婦一下子跪倒在地上，雙手仍將銅盆舉過頭頂，“奴婢該死，奴婢該死，請梧側妃恕罪！”

這突如其來的一跪，唬得烏梧往后連退兩步，她抖了抖兩只手上的水珠，困惑不已，“你…怎么了？”

這是她的靈魂來到這個世界，住進這具身軀后，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仆婦趕忙將銅盆放到地上，拿起搭在盆沿邊的純白絨布，跪下磕頭，“奴婢該死，奴婢打算待側妃進屋后再伺候洗漱的，不敢勞煩側妃親自動手。”說著支棱著上半身去擦烏梧手上的水。

烏梧懂了，這副身軀原是如此個性，真正是暴戾易怒啊，連一點小事都能讓自己的內婢嚇成這樣。

“沒事，我自己洗，謝謝。”

仆婦聽到謝謝二字，整個人如五雷轟頂，她不可置信的望向烏梧，見烏梧微微抿了抿嘴，鼻涕流進她口中，眼神平靜，確無發怒之意。

“側妃！”仆婦大喊，五官扭曲到一塊兒，心想難道側妃已是怒極，竟連發火都不想了？“求側妃饒命！奴婢尚有八旬老母要供養，小兒不濟，現下還未娶親，求側妃念奴婢伺候您半載，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開恩吶開恩吶！”

這嗓子喊的，驚天地泣鬼神，仆婦的哭喊聲一浪高過一浪，將錯愕不已的烏梧完全淹沒。

西屋打開一道縫兒，夏側妃探出腦袋，滿眼滿臉都是看熱鬧的欣喜，她嘆道，烏梧啊，你在王府中撒潑就罷了，進皇宮了還不知收斂，昨日掉進池塘已是丟了天大的臉，在這個節骨眼上鬧，讓咱們麒王殿下的尊嚴往哪兒擱？

“住嘴！”聲音從宮門口傳來，磁性低沉，冷到冰點。

烏梧循著聲音望去，一個男子闊步走進來，眉如墨畫、鼻若懸梁，肌膚隱隱光澤流動，面俊春曉花、眸邃曠世玉。

仆婦立刻噤聲，諾諾跪到一邊。

夏側妃馬上推門而出，這下有好戲看羅，她強壓住臉上的喜悅，款款走來。

烏梧瞟到夏側妃難掩的笑容，看得出來，那是真正的愉悅。不過烏梧并未計較，甚至沒有放在心上，心里嘆一句，小女生而已。

只是，這走進來的男人可真帥啊。烏梧巴巴盯著他，直到他走到離自己兩步外，烏梧的雙眼仍直勾勾，眨也未眨。

“殿下，你可算回來了，守了一整夜，當真辛苦。”夏側妃軟言細語，“妾身已備好熱水姜湯，請殿下移步西屋吧。”

麒王此時一雙劍眉緊擰，西梁當朝嘉珍帝病危，昨日急宣各皇子進宮侍疾，按照祖制，皇子和王妃該一同入宮，但西梁五皇子麒王未娶正妃，故而帶的是府中側妃，從一品鎮國將軍烏世家嫡女烏梧、還有……百花樓前頭牌夏清清。

他厭極了烏梧，疲累的雙眼看她，盡是疏離。

“殿下莫氣，是下人不懂規矩……梧姐姐的性子，殿下是知道的。”夏清清挽過麒王說道，她看烏梧不發一言，一臉癡相盯著麒王，悶悶說，“梧姐姐，你這樣看著殿下，怎的像從未見過似的。”

烏梧這具身軀見過麒王多少次她不知道，但她確實是第一次見麒王。也不知造了什么孽，好好一個中西醫結合專業的博士，導師的得意門生，正騎著小電驢去超市搶特價，結果被一輛闖紅燈的貨車撞飛，待她再睜開眼，自己就成了梧側妃。

她回想剛才，曦光未蒙，屋內暗淡，烏梧驚醒，馥郁清香縈繞于室，環顧四周，紫檀月洞門床檐上掛著兩個萬福香囊，過腰青絲留有幾分潮氣。烏梧趔趄起身，抓起桌上瑞獸紋銅鏡，她看到鏡中這張臉，明眸皓齒、青春洋溢，眼尾卻有揮之不去的愁意。

麒王緊皺的眉頭稍稍松動，烏將軍的這位嫡女自入府以來，金步搖翡翠釵從未離髻，衣著更是明艷奢華，整個人每日花團錦簇一般。可現下，他俯視面前這個女子，難得一身素雅，麒王終于看清了她未施粉黛的模樣，竟有幾分清貴氣質。

“可以走動了？”麒王問烏梧。

烏梧如夢初醒，“噢，可以。”她給自己把過脈，節奏正常、脈象平穩。

麒王指了指跪在地上的仆婦，“服侍側妃梳洗。”而后看了一眼烏梧，“你梳洗完后跟我去天極宮侍疾。”

夏清清一聽，嘟起嘴，“殿下，妾身也要去。”

麒王這才拍了拍她的手，“聽話，在如意殿等我回來。”

夏清清嬌羞一笑。

烏梧識趣的把視線移開，得，好一雙你儂我儂柔情蜜意的璧人。“嗯，我很快就好，你稍等一下。”烏梧說著進了屋。

麒王心中異樣，說不上來的感覺，看著烏梧的背影，好像是另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