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間。南國東海。

此時已是薄暮冥冥傍晚，漫漠冷清的海洋里，卻有艘孤帆遠影的大漁船隨著風浪漂駛。

漁船上。

青年溫言依坐于欄桿，再也抵不住那有些磨人的困意侵襲，眼簾輕顫幾下后睡了過去。

……

“你們瞧！快到了！”

“終于回來了！”

聲聲嘈雜的興奮吼叫，驚醒了不知睡去多久的溫言。

他揉揉惺忪的睡眼，起身眺目遠望。

海平線上，那座熟悉小鎮的輪廓，正隨著漁船的前行逐漸浮現，上空升騰的炊煙，如同是行程落幕的標志。

遠遠地，溫言便望到海岸邊那塊巨大的‘望船石’上忽然有幾個模糊的人影朝著小鎮晃動而去。

少頃。

小鎮上便涌出了影影綽綽的人流，向著海岸陸續奔馳而來。

終于到了嗎……

溫言有些發愣，卻是不知道這句話自己重復了幾次。

有可能三年，亦或是四年，他自己也記不大清了，但每次回來的時候，卻總會忍不住喃喃。

曾經那個浪子，也有了思鄉之情嗎？

溫言自嘲一句，轉而便有些心有歸宿的釋然了。

似乎是回應他的近鄉情怯，船兒愈行俞發快。

離了近些，方才那有些模糊的岸上情形便清晰起來。

爭先恐后的孩童在前面邊跑邊朝著漁船雀躍揮喊，婦人們則邁著加快的碎步緊跟在后，不時有幾聲擔憂的呵斥聲傳出。

面對此番尋常、卻次次別有感觸的迎接隊伍，漁船上的眾人也不甘示弱，大聲揮喊回應。

兩邊此起彼伏，匯成一幅熱鬧的團聚景象。

此情此景，溫言卻忽然想到一句十分出格的詩詞——‘兩岸猿聲啼不住’。

有幾個冒失的孩童從人群中脫穎而出，撞得一個走得稍慢的婦人身形踉蹌，滿嘴牢騷。

溫言腦海中又兀自冒出一句——‘群童欺我老無力’。

只是他環顧涌動的人流，卻沒有發現那抹思念良久的小身影，不禁有些失落。

“哥哥！哥哥！”

正當溫言心緒百轉時，一道相比于其他呼喊聲稍顯微弱、卻異常熟悉的聲音落入了他的耳中。

他急忙扶著欄桿望去。

只見一個六七歲模樣的女童正揮舞著小手，從已經有些稀疏的人群后面趕來，鬢上兩條小馬尾隨著她的奔跑起伏不定，萌萌中尤為可愛。

溫言嘴角微揚，隨即加入了‘兩岸猿聲’之中。

……

漁船剛靠了岸，還沒等放下踏板溫言便跳下了船。

那個早在下面等候多時的小人兒，朝著他飛撲而來。

溫言趕忙抱住妹妹，用衣袖把她小臉上的汗漬塵跡輕輕擦去，有些心疼地說道：“哎呀！溫馨！你跑這么快做什么？這樣可不能成為淑女哦！”

“我……我跑不快的話，我怕……怕哥哥也不見了。”溫馨把頭埋進哥哥懷里，摟得緊緊實實。

“小傻瓜！”溫言心中閃過暖流，隨即輕輕把懷中小人兒放到地上，蹲下身子摸了摸她的小腦袋。

“哥哥那也不去，哥哥會陪著你一輩子！”

“真的？”溫馨抬起頭，瞪大的眼眸正倒映著天邊紅彤的晚霞，燦燦發光。

“那自然是真的，哥哥幾時騙過你？”溫言用手指輕戳一下妹妹的額頭，眼神寵溺。

逗得溫馨又鉆進他的懷里一陣撒嬌。

……

夕陽的薄暮正悄然消退，海岸卻人聲鼎沸。

“哥哥！哥哥！你看！這是什么？！”溫馨捧著一條大魚，蹦跳到溫言身邊，一副邀功的模樣。

“嗯？”溫言看清妹妹手中的物事后不免有些疑惑，故作嚴厲道：“溫馨！你從哪里拿來的？這是大家的，不可以亂拿東西哦！”

“不是啦哥哥，是……”溫馨快速地把魚放進自家婁里，隨即小手指向一個身形健碩的中年漢子。

一本正經地說道：“常伯伯給我的，他說不能退，我答應他了，退了我就是小狗了！”

“你個小機靈鬼！”

看妹妹小人裝大人，溫言不禁有些莞爾，目光順著溫馨的小手望去，只見那漢子點了點頭，粗糙的臉上掛著和熙的微笑。

“來啦，神仙來啦！”

一聲驚呼驀然響起。

溫言聞聲望去。

海岸上方那坑洼的馬路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人。

是個留八字胡的中年人。

著一身繡著細密花紋的綢緞錦服，舉止神態透著一股子淡然的雍容。

‘富有萬金氣自華’，這是溫言自己的形容。

那中年人微微頓足望一眼已有些朦朧的天際后，便踱著闊步向他們這里走來。

看著中年人青矍的身影，溫言思緒不禁有些紛飛。

回到了三年前。

大約是春分時節，這個中年人來到這里，愿意收購他們的海貨，給出的價格極為公道，且是現出的真金白銀，如此好事，對于消籌困難的偏僻小鎮來說，無異是雪中送炭。

但天下也沒有免費的午餐。

中年人也附帶了條件。

倒是非常簡單，那便是給小鎮每戶人家分發一座石像，讓他們每日三香供奉。

于是，這在溫言看來并不對等的交易便一直延續至今。

他有時候也在想。

這個人到底在圖什么？

再作轉念猜想時，卻只道是上天派來救苦救難的菩薩。

……

眾人捧月般簇擁著中年人上了漁船。

在瞪圓瞪大的雙雙眼睛中，那中年人只是輕揮大袖，漁艙里那些數量頗為可觀的魚群竟然瞬間消失殆盡。

如此神奇的手段，就好似那傳說中的仙人術法一般。

溫言雖不是第一次瞧見，心潮卻仍是忍不住有些澎湃，恍惚間只有兩個字——神仙！

中年人做事簡潔，絲毫不拖泥帶水，結了錢銀后，臨去只是叮囑了幾句香火之事，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溫言望著那中年人漸行漸遠的背影，卻是陷入了沉思。

那人走的時候用極為怪異的眼神瞄了他一眼，總覺得里面有什么深意。

莫不是自己多想了？

……

隨著中年人離開后不久，熙攘的人群便趁著夜幕還未落實陸續涌向小鎮的萬家燈火里。

而溫家的兄妹二人則是有意無意走在了人群的后面。

此時溫言懷中那冰涼的碎銀隨著走動撞擊出陣陣瓷實悅耳的響聲，致使他步子有些飄然。

走著走著他忽然咧嘴微笑起來。

卻是已經開始盤算這些銀子如何花才合理了。

要不，給妹妹買幾件新衣裳？抑或是有趣的小玩意？

嗯……

溫言低下身，先是掃掉了妹妹手中那把玩許久的臟貝殼，隨后摸摸她的小腦袋，這才挺直身板向著前方一揮手，似將軍凱旋般意氣風發道：“溫馨我們走！回家哥哥給你做好吃的！”

溫馨聽到這話趕緊摟住了溫言的大手，隨即邊搖邊問：“哥哥，我們今晚吃什么呀？”

她的目光卻是緊緊盯住著地上的貝殼，很是不舍那些可愛的小玩伴們。

“你喜歡吃的，蒜蓉蒸蜆哦！”溫言耀武揚威般抖了抖手中魚簍后，便聽到里邊嘩嘩作響。

而他腳下正是溫馨仍念念不忘的貝殼，已經稀碎。

溫馨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緊接著卻是不著痕跡地斂去，故作開心地舉手歡呼道：“耶！”

隨后她揚起可愛的小臉疑惑道：“哥哥，常伯伯送的那條大魚呢？”

“在簍里。”不知為何，溫言總覺得方才某一剎那間突然有些瘆人的涼意往肌膚里鉆。

難不成是自己穿得太單薄？

“我知道我知道！那叫三文魚！哥哥我聰不聰明？！”溫馨毛遂自薦般得意地說道，像是知道不得了的事情，有心賣弄。

溫言翻了個白眼，有些敷衍地回道：“對對對，你真是個大聰明。”

“哥哥，那有沒有……四文魚？！”溫馨天真無邪的小臉滿是期待。

“沒有！”溫言額頭隱有黑線，好像明白了什么。

溫馨扯著溫言的衣角不依不饒地問道：“哥哥，沒有四文魚，那有沒有五文魚？”

“閉嘴！”

“魚會不會長高呢？”

“閉嘴！”

一大一小的身影逐漸走遠，不多時便隱沒在小鎮的街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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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家廚房。

昏黃的燭光中，溫言顛鍋翻鏟，正忙碌著今天的晚餐。

溫馨則坐在灶臺旁邊的小板凳，搖晃中不時舔上一口糖人，悠然自樂。

看著妹妹手中那靠撒嬌打滾得來的糖人，溫言不禁想起了那位老人家頂著燭火、顫顫巍巍地做著糖人的模樣。

心里頓時又有些過意不去。

真是苦了你了，老人家……

他懺悔片刻，隨即又把心思放回了家務中。

未久。

只聽溫言吆喝一聲。

“開飯咯！”

他這話語剛落下，便只見幾碟家常小菜便放置在了那張簡易的飯桌上。

等候多時的溫馨眼泛亮光，還未等哥哥盛飯來，已是禁不住饞意悄悄伸手抓了個有些滾燙的蜆子。

看個正著的溫言不禁笑罵出聲，“到嘴的還能跑了不成？真沒個正形！”

“哼！要你管！”

溫馨卻是滿不在乎，火急火燎地把殼里的肉倒進了嘴里。

隨后只聽一聲驚呼響起。

溫言聞聲望去。

只見溫馨吐著舌頭，不停地用小手扇著。

他有些好笑地說道：“都說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溫馨你這樣離淑女可是差得很遠喲！”

溫馨看哥哥對自己不僅不關心，還在肆意取笑，心底不禁有些來了氣，扭頭嘟嘴道：“本淑女吃飯，閑人閉嘴！”

溫言頓時有些無奈，“我說你啊，就……”

“哥哥請聽題！”

“啊？”他腦子一時間轉不過彎來。

片刻之后……

溫馨一手拿著糖人，一手抓著蜆子，樣子極為滑稽，同時仍不忘對著哥哥‘敦敦教誨’。

諸如‘豬會不會游泳’，‘螞蟻會不會跟蟑螂成親’，‘屎殼郎是不是花蝴蝶親生的’。

口若懸河張口就來，且滔滔不絕。

溫言聽得額頭滿是黑線，實在想不通這個六七歲的小鬼頭到底從哪里來的這么多無聊的問題。

品德教育馬虎不得，馬虎不得啊！

舔食了一粒粘在嘴角的米飯后，他摸著下巴沉吟。

……

這一天，總算是諸事皆寧。

溫言哈欠連天進了自己的房間，伸著懶腰吹滅了床邊那老舊木臺上的蠟燭，隨后躺在那張格外親切的木板床，意識一松，睡意漸沉。

一兩刻鐘之后……

“吱呀！”

房門打開，閃進了一個小小的人影。

這靜夜里顯得格外清晰的響聲，驚得正要進入夢鄉的溫言頓時睡意全無。

賊人？

他剛欲摸索床底的木棍，卻聽到床板咿呀作響，然后感覺到身上的被子正在被人拉扯。

溫言伸手探去，卻是觸摸到了一個熟悉的小腦袋。

被他抓到，那小人兒便停住了動作。

溫言摸黑點起火燭。

隨著亮起柔光中，便只見溫馨側蜷著身子躺在一邊，而那被子的一角已經被她扯去蓋在身上，雖然閉著眼，但依稀可見眉毛輕顫。

他啞然失笑，“你做什么？”

聽到這話裝睡的溫馨趕緊縮進被子里，只露出一雙怯生生的眼睛，“哥哥……我怕……”

“不行！多大個人了！剛才都說好了！”溫言說罷就要推她下床。

“不！要！”溫馨把被子卷在身上，滾來滾去。

溫言孜孜教導道：“要學會獨立！你看那隔壁二娃，五歲就學會自己睡了！”

“不！要！”溫馨干脆把頭也埋進被子，不再理哥哥。

“……”看著死活不肯自己睡的溫馨，溫言一陣無語。

方才他哄了半天，妹妹才勉強答應自己睡，本來以為是良好的開端，現在卻又回到原點。

又白哄一場……

溫言嘆息一聲，輕輕吹滅了蠟燭躺回床上，合眼后便開始盤算著‘妹妹如何獨立’的計劃以后該如何進行。

驀地一陣涼風透窗而入。

旁邊小人兒也開始不安分地動作著。

他剛想呵斥幾句，卻忽然感覺到自己身上被蓋上了半張被子。

“哥哥，夜里涼。”

黑暗中溫馨的聲音響起，語氣輕柔。

溫言心中頓時五味雜陳。

那對著大海梨花帶雨的小臉，不禁又浮現在腦海里，揮之不去。

他情不自禁把小人兒摟進懷里，心中默念：現在乃至未來，我都是你的避風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