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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斯維登堡《神秘主義著作》
- 第35章 奧拉弗·斯特普爾頓[1]《星星制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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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言之序言
我認為,并不需要說明“序言之序言”不是一個希伯來文最高級的短語,一如“歌之歌”[1](路易斯·德·萊昂[2]就是這么寫的)、“夜之夜”或“王之王”之構成。這僅僅是托雷斯·阿杰羅出版社[3]將一九二三年至一九七四年間散刊各處的序言編選成集后,排印在書前的一頁文字。不妨說,這是一次序言的平方。
大約在一九二六年,我迷上了一本散文集(書名我就不提了)。也許是為了讓我們共同的朋友吉拉爾德斯高興,瓦萊里·拉爾博[4]對該書豐富多樣的題材大為贊賞,認為獨具南美作家特色。這件事確實有其歷史根源。在圖庫曼[5]大會上,我們決定不再當西班牙人;我們的任務是,像美國一樣,建立一種不同的傳統。在那個我們已經與之脫離的國家尋找傳統,顯然是有悖情理的;而在一種想象中的本土文化中尋找傳統則更是不可能的和荒謬的。但我們卻命中注定挑中了歐洲,特別是法國(就連美國作家愛倫·坡,也是由波德萊爾和馬拉美介紹,來到我們中間的)。除了血統和語言這兩種傳統,法國比任何一個國家對我們的影響都大。據馬克斯·恩里克斯·烏雷尼亞[6]的意見,墨西哥城和布宜諾斯艾利斯是現代主義的兩大首府,它革新了種種不同的文學,而西班牙文則是其共同的工具;但如果沒有雨果和魏爾蘭,則是難以想象的。后來,現代主義越洋過海,啟發了西班牙許多杰出詩人。在我的少年時代,不懂法文幾乎被認為就是文盲。隨著歲月的流逝,我們從法文轉向了英文,又從英文轉向了無知,其中包括我們對自己使用的西班牙文的無知。
在校訂本書的時候,我發現在那些今天被人理直氣壯地遺忘的書里,洋溢著一種熱情。納粹主義之父卡萊爾的煙與火,還沒有完全構思好《堂吉訶德》第二部的塞萬提斯講的故事,法昆多的天才神話,沃爾特·惠特曼聲震新大陸的寬厚嗓音,瓦萊里令人愉快的技巧,劉易斯·卡羅爾的夢中棋局,卡夫卡愛利亞學派式的遲緩,斯維登堡筆下巨細靡遺的天國,麥克白的喧嘩與騷動,馬塞多尼奧·費爾南德斯笑容可掬的神秘主義以及阿爾馬富埃爾特無望的神秘主義,都在這里聽到了回聲。我重讀并審查了全部序文,但昔人與今人已不可同日而語,謹請允許我補作幾條后注,對前文所述,一置可否。
據我所知,至今尚未有人就序言提出一種理論。沒有理論,倒也不用傷心。因為大家都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在微弱多數的情況下,序言近似于酒后的致詞或者葬禮的悼詞,不負責任地極盡夸張之能事,讀之令人懷疑,但又認為此乃該類文字之慣常做法。也有一些別的例子(讓我們回憶一下華茲華斯附在他的《抒情歌謠集》第二版正文前的那篇令人難以忘懷的論文吧)是來闡明和論證一種美學的。蒙田散文那動人、簡練的前言并不是他令人欽佩的作品的不令人欽佩的篇幅。許多未被時間忘卻的作品的序言是正文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一千零一夜》里(或者按照伯頓的意見,叫做《一千零一夜之書》),那個講述國王每天上午殺王后的第一個故事并不亞于以后講的故事;那一長溜朝圣者,虔誠地騎在馬上講述的參差不齊的《坎特伯雷故事》,很多人認為馬隊游行是全書最生動逼真的故事。在伊莎貝拉時代[7]的舞臺上,序言就是演員介紹劇情的開場白。我不知道提一下卡蒙斯[8]懷著如此幸福的心情提及史詩中儀式般的召喚“我要說的是戰爭和一個人的故事”[9],是否合適:
武器和英勇的男爵。[10]
只要全書安排得當,序言就不是祝酒詞的次要形式,而是評論的一個側面。不知道我這些匯集了這么多看法、寫作時間拉得又這么長的序言,別人是看好還是與之相反。
在審讀這一篇篇已然忘卻了的稿子的時候,我產生了策劃另一本更加有味兒、更加好的書的念頭,把它獻給愿意實施我這一打算的人。我想,這要求更加干練,更加鍥而不舍的人來完成。大概是在一八三幾年吧,卡萊爾在他的《舊衣新裁》里煞有介事地說,一位德國教授把一部有關服裝哲學的學術著作交給了印刷廠;而他把該書的一部分翻譯了過來,作了評論,還做了一點修改。我正隱隱約約地看到的我這本書,性質也是類似的。它將收編一系列并不存在的書籍的序言,也會包含這些可能存在的作品的大量例句引文。有些情節設計并不太支持勤奮的寫作,反倒鼓勵構思閑適之作或者無拘無束的對話;這種情節會是一些沒有寫出的文章的不可觸摸的養料。或許,我們要給一位吉訶德或者吉哈諾作序,他壓根兒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夢想成為被巫師團團圍住的衛士的一個可憐人物呢,還是夢想成為可憐人物的一個被巫師們團團圍住的衛士。當然,戲仿和諷刺,最好還是回避;而內容的安排也必須是我們的思想能夠接受、愿意見到的。
豪·路·博爾赫斯
一九七四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布宜諾斯艾利斯
林一安 譯
注釋:
[1]指《圣經·舊約》的《雅歌》。
[2]Luis de León(1527—1591),西班牙作家。曾翻譯并評論《雅歌》。
[3]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一家出版社。
[4]Valery-Nicolas Larbaud(1881—1957),法國小說家、文學評論家。
[5]阿根廷北部的一個省。1816年拉普拉塔河聯合省國會在此宣布脫離西班牙,國家獨立。
[6]Max Henríquez Ure?a(1886—1968),多米尼加詩人、評論現代主義的學者。為多米尼加作家佩德羅·恩里克斯·烏雷尼亞的胞弟。
[7]指西班牙女王伊莎貝拉(1451—1504)當政時期(1474—1504)。
[8]Luís Vaz de Cam?es(1524—1580),葡萄牙詩人、作家。
[9]原文為拉丁文。出自《埃涅阿斯紀》。
[10]原文為葡萄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