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伊拉里奧·阿斯卡蘇比《保利諾·盧塞羅》《雄雞阿尼塞托》《桑托斯·維加》
- 序言集以及序言之序言
- (阿根廷)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 3188字
- 2018-05-24 15:24:29
阿斯卡蘇比是和祖國一起成長的。他正逢上世紀初那混亂的歲月,年代距今不算久遠,但現在已是很難理解了。那時候,人們與古老的孤寂和野蠻的畜群共享一片土地;那時候,給我們的感覺是:五光十色,頭暈目眩,因為在那個被遺棄的舞臺上,每個人都必須扮演多種角色。據傳,他母親是在一八〇七年夏天的一個清晨,在弗拉依萊穆埃爾托[1](現稱貝爾維爾)一個驛站的一輛大車下面生下了他的。與其說這純粹是一件歷史真事,倒不如說這件事帶有一種傳奇的色彩。阿斯卡蘇比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受到啟蒙教育,后來又擴大了他課外閱讀的范圍。一八一九年,他在我國第一艘商船“阿根廷玫瑰號”上受雇當見習水手,該船起錨駛往法屬圭亞那。他遍游了美國南方和加利福尼亞之后于一九二二年回國。他在薩爾塔[2],與阿雷納萊斯政府合作,把原本屬于棄嬰堂的一家印刷廠組建起來,又與何塞·阿雷納萊斯一起創(chuàng)辦了《薩爾塔雜志》。在玻利維亞走了一陣之后,他回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參加了巴西戰(zhàn)役。他在帕斯[3]、又在索萊爾[4]麾下服役;關于后者,他曾在他的一篇高喬對話里面,提到過一件趣事。作為統(tǒng)一黨黨員,他曾以上尉軍銜在拉瓦列部隊里作戰(zhàn);一八三二年,被羅薩斯的人馬俘獲。一八三四年,他乘停泊在雷蒂羅[5]附近的一艘平底渡船逃脫,潛入蒙得維的亞。獨裁者的代理人奧里維[6]封鎖了那個地方,而阿斯卡蘇比正是在長期受困的歲月里,為了讓戰(zhàn)士們伴奏吉他,寫出了《保利諾·盧塞羅》,其中凝聚著他詩歌創(chuàng)作最具有活力、最為堅定的東西。他把他親自開設的一家面包店的全部所得用來裝配一條船,并為之安排人員,以備拉瓦列第二次出征之需。一八五二年,漫長的蒙得維的亞之圍終于瓦解。卡塞羅斯[7]戰(zhàn)役發(fā)動后,阿斯卡蘇比即以其今日已聞名遐邇的諢名“雄雞阿尼塞托”攻占了布宜諾斯艾利斯縣,并攻打烏爾基薩。也是在那幾年,他還用自己的積蓄,創(chuàng)建了哥倫布劇院,但一場大火使他破了產。他不得不靠他的退伍軍人養(yǎng)老金生活。檢察官魯菲諾·德·埃利薩爾德曾經在一次講話中說:“當他經濟狀況優(yōu)裕的時候就要求退役,以免增加國家的負擔;還用拖欠他的工資捐助公益事業(yè)。”一八六〇年,米特雷政府派他去歐洲征兵。他在巴黎開始并完成了他最著名、也是最無生氣的作品,那部幾乎是雜亂無章的《桑托斯·維加》的創(chuàng)作,然而這部作品,幾乎沒有令人難以忘懷地再現晨光熹微的黎明和印第安人的生活。很明顯,他的才能必須立即加以鼓勵;他的優(yōu)秀作品都是急就章,很少或根本沒有時間思考回憶。一部選集或許可以更好地衡量他在巴黎心滿意足、卻并非周密無缺地積累的三本書。阿斯卡蘇比于一八七五年年底在布宜諾斯艾利斯謝世。
如果何塞·埃爾南德斯早在一八七二年之前(那一年,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撰寫《馬丁·菲耶羅》有助于他“遠離無聊的旅館生活”)去世,阿斯卡蘇比就是高喬詩人的典型代表了。伊達爾戈由來已久的庇蔭以及埃斯塔尼斯勞·德爾坎伯異曲同工的作品可能更加確認了他的這一長處。然而,事情并沒有這樣發(fā)生。由于埃爾南德斯聲名顯赫,文學史家(毫無疑問,這是最嚴重的問題)和健忘的阿根廷人犧牲了阿斯卡蘇比。如今,他僅僅是一種美好的然而模糊不清的回憶,或者是臨考前匆匆掃一眼的一張卡片。本書的目的之一,便是要廓清:其作品的品位,除了主題和語言上有個別幾個巧合之外,與埃爾南德斯是截然不同的。他們分別屬于阿根廷歷史進程的不同時代:伊拉里奧·阿斯卡蘇比為我們刻畫了“拉普拉塔河的高喬人,他們?yōu)榉纯拱⒏⒐埠蛧蜑趵鐤|岸共和國的暴君而歌唱和戰(zhàn)斗”;而埃爾南德斯寫的只是一個鄉(xiāng)民的個人經歷,他生活的沉浮榮枯使他來到了邊疆,來到了荒原。他們兩位涉及的題材越是接近,他們之間的分歧差異就越是明顯。埃爾南德斯這么寫道:
土著們縱馬疾馳,
速度快且能持久;
那方向總能辨清,
絕不會亂闖胡行;
小飛蟲漆黑夜里,
也難逃他們眼睛。
黑暗中悄悄行進,
撒下了羅網圍圈;
包圍得十分嚴密,
直等到黎明亮天;
鴕鳥、扁角鹿、梅花鹿,
全都被圍在里邊。
信號是一縷輕煙,
高高地升入云天;
憑著那非凡視力,
豈能夠不入眼簾;
從四處蜂擁而至,
加入這圍剿集團。
每逢要出發(fā)搶掠,
就用這方法集合;
將人們匯集一起,
人多得難以數計;
都是從地角天邊,
為出征來到此地。
現在,我們來聽聽(也看看)阿斯卡蘇比的詩文:
不料一發(fā)動進攻,
土著女人就察覺,
嚇得她逃在頭里,
病懨懨跑進田間。
野狗、狐貍和鴕鳥,
獅子、野兔、梅花鹿,
黑壓壓來了一群;
狼狽地拼命竄逃,
穿行在住家村落。
牧羊人揪住尾巴,
轟趕野獸膽子大;
水鳥兒嘁嘁喳喳,
撲打翅膀把命逃。
先到的人來報告,
千真萬確沒假話,
沒路,這一點不假。
印第安人來進攻,
“呵噓”水鳥[8]上空飛,
“呵噓呵噓”使勁嚷。
那一座座的洞穴,
野人用來嚇唬人。
他們硬是屹立在,
洞穴外面曠野間,
仿佛那聳天高云,
一個個披著長發(fā)。
急匆匆策馬揚鞭,
馳騁潘帕斯草原。
月黑下組織隊伍,
吆喝著馱運貨物。
我們不妨再作一番比較。埃爾南德斯是這么勾勒凌晨的基本特征的:
才剛是拂曉時分,
東方就漸漸發(fā)紅;
小鳥兒鼓噪歌唱,
老母雞跳下枝藤。
告別的時間到了,
各自都出門上工。[9]
阿斯卡蘇比幾乎是用同樣的詞匯來跟蹤陽光出現的緩慢進程的:
清晨破曉的陽光,
漸漸照亮了天空。
母雞撲打著翅膀,
從樹枝搭的窩頂
一只只飛落地面。[10]
在他的作品里,也不乏粗俗的東西。如果阿根廷文學有能與埃斯特萬·埃切維里亞的《屠場》相媲美的一頁,那么這一頁便是阿斯卡蘇比的《雷法洛薩》[11],盡管前者擁有后者所不具備的一種迷人力量,但后者內在的特點卻是一種天真單純然而拙劣異常的兇狠殘忍。阿斯卡蘇比詩歌的全部內容是表現幸福,表現勇氣,表現一場戰(zhàn)役同時也是一個節(jié)日這樣一種信念。詩人德特萊夫·馮·李利恩克龍說過,即便他到了天國,有時候也會想參加一場戰(zhàn)斗的。阿斯卡蘇比怕是領會了這種情感,這倒和北方神話中的好戰(zhàn)天堂吻合。我們聽聽他為紅黨的一位軍人敬上的祝酒歌吧:
馬爾塞利諾上校
驍勇的游擊戰(zhàn)士
鋼鐵胸膛向東方
還懷著鉆石心臟:
所有殺人侵略者
每個可惡的叛徒
最難馴服的劣馬
不管索薩[12]在何方,
你都會拼命向前,
拔出刀一試鋒芒!
一個世紀過去了,但阿斯卡蘇比的詩句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損耗減色;猶如一副新牌或一輪新月,依然熠熠生輝。他的缺陷是那種即興詩人的缺陷;他們常常受一種神秘的神靈驅使,因而缺陷隨時都有可能發(fā)生,無論是熾烈的靈感沖動時刻,還是粗心大意、陷于繁瑣小事的時候。與所有的詩人一樣,阿斯卡蘇比有權利要求我們以他最優(yōu)秀的詩句對他作出評估。不論他詩歌多么杰出或多么平庸,后面深藏著的,總是他對祖國的偉大的愛,而正是這種愛,使他樸素地而又愉快地在那個閃爍刀光劍影,同時又匕首亂舞的令人驚恐的清晨,挺身向前。
伊拉里奧·阿斯卡蘇比《保利諾·盧塞羅》《雄雞阿尼塞托》《桑托斯·維加》,豪·路·博爾赫斯選編并作序,埃烏德巴出版社,《一個半世紀叢書》,一九六〇年,布宜諾斯艾利斯
林一安 譯
注釋:
[1]阿根廷地名,位于該國科爾多瓦省境內。
[2]阿根廷城市及省份名,位于該國北部。
[3]José María Paz(1791—1854),阿根廷軍人、政治家,反對羅薩斯政權。曾任作戰(zhàn)部長及海軍部長。
[4]Miguel Estanislao Soler(1783—1849),阿根廷軍人,曾任蒙得維的亞及布宜諾斯艾利斯總督。
[5]布宜諾斯艾利斯一區(qū),位該市東北,接近港口。
[6]Manuel Oribe(1792—1857),烏拉圭政治家,曾任總統(tǒng)。
[7]阿根廷地名,在布宜諾斯艾利斯西郊,是役以羅薩斯失敗告終。
[8]南美水鳥,土著以轟趕鳥獸的諧音稱之。
[9]本文所引《馬丁·菲耶羅》詩句采趙振江譯本,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略有修改。
[10]阿斯卡蘇比和埃爾南德斯一樣,詩句用詞極為樸素簡單,每句八個音節(jié)。現東施效顰,以每句七字,僅將其意譯出。
[11]原意為阿根廷玉米棒子黨人在殺人時唱的歌。
[12]土著神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