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求錯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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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再版序
這本小書,對我有特別的意義。它是我從文學研究開始轉向思想史研究時的記錄,也是我在學術起步時期的真實寫照。時隔多年,我依稀記得這些習作結集成冊時的心情,只是在忙碌之中,這心情也早已被塵封。承蒙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的厚意,《求錯集》再次出版,攪動我早已忘卻的記憶,也帶給我一個自我反思的機會。
這本小書,輯錄了我主要從事比較文學研究時期寫作的一部分文學和思想評論,也包含了我在日本訪學時期的零散心得。和所有年輕學人一樣,那時我也尋找著自己的路。只是,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我在學術起點上就缺少“體制化”的條件,也缺少學科化的意愿,所以,正如初版的序中所說的那樣,我成為“流浪者”。
流浪到了今天,它變成了我的工作方式,歸屬已經不再成為問題,無所歸屬反倒成為習慣。雖然在現實體制中這種無所歸屬帶來了很多不便,但精神上的流浪其實也幫我避開了很多麻煩。畢竟人的一生短暫,這個世界和人類歷史又實在廣大多樣,即使窮盡一生,有限的精力也無法應對如此豐富的對象,那么,何必計較自己的歸屬問題呢?
雖然我早已不再寫作文學評論了,卻在精神上依然把文學視為自己的精神家園。在寫作這本書中較早篇章的80年代末,我已經開始閱讀竹內好,而在這本書結集的90年代末,我也已經完成了竹內好研究的大部分內容。對我而言,這是一個精神上的蛻變時期。時人似乎喜歡把文學與思想、政治分開,我也曾一度覺得“文學研究”與“思想論述”井水不犯河水;然而竹內好糾正了我的這個潛意識。他的《魯迅》告訴我,文學不等于思想,也不等于政治,但它不僅是思想的源泉,而且是現實政治的一種精神形式。這是因為,文學是強韌的“生活者”的精神家園,比起任何僅僅依靠邏輯推進的抽象思維形式,文學更能有效地直面人類生存的基本問題。
通過竹內好,我方才了解到,如果缺少了思想的深度,那么文學研究處理的可能只是“作品”,并非“文學”。與此相對,是否“離開”文學研究其實也不構成問題,竹內好所追求的那個文學精神,正是人類精神生產中不可或缺的基點之一,只是,由于現代學科建制畫地為牢的過度訓練,使得人們或多或少地失掉了辨認這個基點的能力而已。
從事思想史研究之后,我開始了解到竹內好定義的那個“文學”的重要。它并非具體的學科訓練,而是一種具有穿透力的發現與創造的能力;它絕非直觀意義上的“想象力”或者“感受力”,而是一種在對象之間不可視的動態關系網絡中提煉原理的能力。對于思想史研究來說,這種能力的培養至關重要。我相信,并非所有思想史學者都需要依靠“文學”來培養此種能力,有很多渠道殊途同歸地指向這同一個目標;只是在我這里,早年的文學浸染似乎成為唯一的營養源。時至今日,為了培養自己尚不成熟的“文學”能力,我仍然堅持在寫作枯燥的學術論文的同時寫作隨筆或評論,不是為了調劑,而是為了打磨自己對現實狀況的穿透力。
今天回頭再看這本小書,自然不免因其幼稚而感到汗顏;然而我仍然同意了出版社熱情的提議,讓這本小書以其原樣再度付梓。或許,為了走向成熟,不斷回到自己的原點進行反思,也是一種必要的程序。
孫歌
2017年8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