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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亞洲意味著什么[6]——讀《在亞洲思考》

  • 求錯集
  • 孫歌
  • 6042字
  • 2018-05-04 16:17:46

多年前,一只足球踢出一句響亮的口號:“沖出亞洲,走向世界”;多年后,來自“世界”的“東方主義”“后殖民”熱又把沖出了亞洲的中國人沖回了亞洲。其實,靜下心來想一想,亞洲是什么?世界又是什么?這兩個語詞多年來還真有點語焉不詳。咱們這個講究平均主義的文明古國,在界定這類語詞時卻并不對所有國家民族一視同仁,所以在漢語的言語共同體之中,“亞洲”的語感基本上是以中國為圓心的一個沒畫圓的圓圈,而“世界”呢,則是一幅由發達國家組成的美妙遠景圖。因此中國學人不深究亞洲而講“中華”,不計較世界而專注西方,其實是順理成章之事。

正是因為在這樣的文化語境中形成了基本的思維方式,當我最初遇到由日本專攻亞洲思想、經濟、社會史的學者出版的七卷本系列論文集《在亞洲思考》時,便直覺其中有著某些與中國學者完全不同的問題意識、思維走向、方法模式。同時,這種不同又完全不能歸結為日本人擁有比我們更多更準確的西方理論著作的譯本——我實在沒有膽量斷言叢書的作者是薩義德的東方知音。平心而論,來自這個亞洲邊遠島國的“亞洲思考”,已經遠遠超過了糾纏于“我們在使用誰的話語來討論東方問題”的水平。

這套叢書由溝口雄三(東京大學名譽教授·中國思想史)主編,濱下武志(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教授·中國近現代史)、平石直昭(東京大學社會科學研究所教授·日本政治思想史)、宮島博史(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教授·朝鮮社會經濟史)參與責編。早在七八年前,他們便萌動了出版這套叢書的念頭,直接的動因是溝口雄三的《作為方法的中國》引起學界的反響,東大出版會希望能繼續深化溝口氏提出的問題。而學者的想法則是使日本學術走出竹內好的“東—西方對抗”模式,建立多元世界中的亞洲視角。為此,這四位知識背景、思維結構有相當差異的學者進行了多次深入討論,在獲得了對于叢書主題基本一致的看法之后,他們既合作統稿,又分別負責了各卷的組織工作。執筆者以日本學者為主,也有亞洲他國地區和美國學者參加。叢書主題為“從亞洲出發思考”,而不是“思考亞洲”,即亞洲不僅是研究的對象,更主要的是研究的視角、框架、方法。叢書主編溝口雄三顯然希望能在《作為方法的中國》的基礎上向前跨越一大步,而且包含《作為方法的中國》所不可能涉及的更具體的問題和更多樣的視角。叢書共收論文58篇,一方面體現了四位編者乃至他們組織的撰稿人之間有著相當大差異以至矛盾的“亞洲視角”,另一方面又在這種種差異矛盾中建立了內在的聯系。它所提出的主要問題可以歸結為:從“地域史”的視點重新認識國家、民族的內涵(“地域”是貫穿各卷的關鍵詞語);以地域史的方法重新解釋亞洲歷史的多重結構,并確立關鍵詞語及分析對象;重新探討亞洲歷史中“國家”框架的局限,以及“社會”的歷史文化內涵;“近代”在亞洲的意義和形態;“亞洲原理”對于世界所具有的普遍意義;等等。具體而言,一至三卷由濱下武志責編,其基本主題是從“地域”的角度考察亞洲歷史的內在邏輯,不同的亞洲國家、民族問題被置于“地域系統”之中重新加以認識。四卷由溝口雄三責編,重新討論了國家與社會這兩個不同的認識范疇的內涵、外延,以及它們之間的動態關系。五、七卷由平石直昭責編,討論的問題分別是:亞洲近代化的文明觀問題以及在亞洲近代化過程中與西方文明的接觸點;前近代亞洲的若干重要思想命題,以及亞洲自身所蘊含的原理。六卷由宮島博史責編,從經濟史角度探討亞洲的社會變動和近代化問題。編者《后記》說:本叢書可以視為探討亞洲范型的一種嘗試,它的意義在于為討論現代亞洲的變動提供可能性,并且在變動著的世界格局中為日本的“亞洲本體”(Asian identity)確定位置。

這一“嘗試”正是我被此叢書所吸引的主要理由。這套叢書使我獲益匪淺的,不是它的結論,而是它提出問題的方式;不是它內在理路的連續性,而恰恰是它在方法論、思維定式方面的不一致。這套討論思想史、歷史問題的叢書在我的專業領域之外,按說我沒有資格越俎代庖地向國內學界介紹它;但是,它所體現的上述可貴品格,卻使我甘冒掛一漏萬之嫌。由于本叢書內容豐富,我不得不分幾次整理我的讀書筆記,并事先為我的某些有意或無意的誤讀向日本的同行致歉——文本原與歷史表象相同,也是個見仁見智的多面體,更何況世界和我本人都還未大同到有余裕在日本的語境里說事兒給中國人聽的程度。

在本文中,我想先涉及由濱下武志主編的前三卷:一、《錯綜復雜的亞洲》;二、《地域系統》;三、《邊緣視角中的歷史[7]》。濱下武志是一位具備世界感覺的學者,每年都有相當長的時間在國外從事研究。當他討論亞洲和日本的本體問題時,他的世界感覺促使他超越了“日本本體”,將亞洲問題和民族問題處理為知識的對象。這種“知性立場”雖然不是全體執筆者共有的,至少是叢書的基本特色之一。在他為前三卷所寫的三篇序言中,他提出了他對于亞洲問題的總體設想:就社會科學的學理體系而言,以綜合的、普遍的概念把握不斷分化、異化的社會形態的方式在當今世界已經受到懷疑。當亞洲的重要性被提上日程的時候,亞洲的內在邏輯要求研究者自身分析概念、方法、體系的精致化。這同時意味著對于戰后歷史學界強調的“客觀分析”的再探討。地域史、社會史、民族史等等不同的“歷史主體”,必然導致歷史分析方法和結構的不同。從這一意義上說,“客觀分析”并非板上釘釘。濱下氏自覺地將他的“亞洲思考”置于方法論探求的層次,為此而將前三卷的視點進行了區分:第一卷討論亞洲地域社會的多面性,第二卷討論亞洲地域的整合性,第三卷討論亞洲地域史中中心與周邊的關系。地域史概念曾由板垣雄三倡導,濱下氏專攻中國近現代歷史特別是經濟史,他從自己的專業角度提出了一個把握亞洲地域社會的關鍵詞語——朝貢貿易。他認為這是使亞洲地域結成一個有機網絡并賦予這一網絡以勃勃生機的根本途徑。朝貢貿易首先造就了“朝貢貿易商人”這一群體,很難用“民族性”“宗教性”等范疇對他們進行分類;朝貢貿易又造成了交易港和交易都市,形成范圍廣大的地域交易圈。朝貢貿易提供了權力政治(power politics)與地緣政治(geopolitics)進行角逐的空間,它不僅形成了以東亞為主的亞洲地域網,而且形成了亞洲地域的理念。在這個地域中,國家與民族的觀點是以地域主義為其基礎的。濱下認為“華夷變態”這一明清之交時的說法可以引申為表現東亞歷史中地緣政治與權力政治、地域與國家相互依存關系的關鍵概念——“華”嘗試著轉換為民族主義,“夷”則以轉變為國家的方式與華對抗;而“華夷變態”是亞洲地域所潛藏的歷史能源。進而,他在方法論的層面提出:把亞洲地域作為一個政治、經濟的空間來把握時,其間存在的復數的中心—周邊關系相互重合,亞洲視點的“邊緣化”,可以在探討亞洲的多面性的基礎上提供把握這種復數的中心—周邊關系的有效視點。

在濱下的論文《朝貢與條約》(收入第三卷)中,他討論了朝貢貿易在亞洲地域研究中的意義。在日本學者中存在著一種認識,將1830—1890年之間東亞的開國開港時期理解為“朝貢關系與條約關系的并存時期”,即朝貢關系指以中國為中心的東亞國際秩序理念,條約關系指西歐的國際秩序原理。所謂“并存”,其實是將這一時期視為從代表舊時代的朝貢體制向代表新時代的條約體制過渡的時期。顯而易見,這是一種典型的“西歐視點”。濱下武志在他的研究中推翻了這種看法,他通過對史料的分析指出:這兩種秩序原理事實上不相矛盾,朝貢理念將條約納入了自己的內部?!皷|西方理念并非在空間上由一方取代另一方,而是以朝貢理念、華夷理念為統領,條約關系被置于其下?!狈治隽顺r在與清朝的關系基礎上締結與西方的條約關系的特點之后,濱下指出:日本在開國之后明確采取了對抗清朝的形式,急于追求更純粹的條約關系,日本這一以西方化的方式形成國家、無視東亞國際理念秩序的過程,有必要重新進行研究。

在推翻“朝貢與條約并存”的西歐視點方面,在為亞洲尋找歷史的“上下文”和探尋亞洲的方法方面,濱下武志也未嘗不以“西歐”為參照系;事實上,該叢書的總主題“在亞洲思考”本身,便無法擺脫西歐這一“他者”的存在。可是話說回來,在以東方的排外民族主義立場和對于西方價值體系的簡單認同之外,真的不存在討論東方問題的第三、第四乃至更多的立場嗎?我們是否有必要一提到“東方”的字眼,便諱莫如深地把下巴往西邊指呢?

事實上,這正是這套叢書出版后引出的一個問題。我將在談國家與民族問題時涉及它;在此,我想順著濱下武志的亞洲思考進行“思考”:他的朝貢貿易、華夷變態、邊緣視點等方法,提供了什么樣的“亞洲”表象?對于濱下武志來說,“亞洲”意味著什么?

在東京大學文學部執教、專攻東亞思想史的岸本美緒在為本書所寫的書評中極為敏銳地抓住了這個問題。她指出:朝貢貿易這一概念的核心,在于它處理的不是以中國為中心的向心力,而是不具有民族主義向心性的開放性擴散網絡;它的基礎不是對于“純粹化、普遍化、同化”的追求,而是追求“包容性、媒介性、個別化、異化”的“反本質主義”(《亞洲的諸視角——“交錯”與“對話”》,《歷史學研究》第676號)。岸本后來在東京大學的跨學科討論中進一步發揮了她的想法,提出了文化相對主義與文化本質主義對立的問題;濱下武志的方法論被大致歸入“文化相對主義”,溝口雄三的方法論被劃入“文化本質主義”的范疇。她應用這兩個概念的方式是否合適又當別論,但是她的確觸及了濱下武志的方法論特征:濱下所關心的不是某種固有文化的特質,而是多種異質文化(實體)相互結合時所形成的系統(system)。換言之,濱下的“亞洲”表象,不是華、夷這樣的存在實體的總和,而是這些實體在相互融合時結成的關系網絡。顯然,他并不否認這些固有文化具備自己的異質特征,但這不是他要處理的問題。他要研究的僅僅是不同質的要素以何種形態相互交流、包容、滲透,或者抵觸。例如他在一卷序言中談到日本的自我本體時,注意的是日本不具備基于自我認識的與他者的對話歷史,近代以后的日本“國家意識”,不是建立在對于日本“邊緣地域特征”的認識和與東亞地區交流的基礎上,而是割斷了這些地域性聯系,力圖進入“中心”位置,消解了日本的地域性自我等問題。

在濱下武志等人的亞洲表象中,暗示著一種方法論的可能性:“對話意識”“交涉、包容視角”,化解了單一實體的特殊性被絕對化的傾向,也避免了傳統的靜態實體研究所暗含的排他性。正如執筆者之一佐藤幸男所說:“原本連表達自己領域的用語都不具備的‘亞細亞’,這恰恰是它作為地域的特性。除了從自足于各自世界、不需要面對他者的領域用語的自然態亞洲出發思考地域國際關系,不存在其他方法?!保?卷40頁)在流動系統當中,任何個別性都是關系網絡中的一個結節點,離開它在網絡中的位置,它的特殊性也不復存在。這樣的思維方式事實上已經否定了亞洲—西方二元對立的模式,毋寧說它以對話和包容的方式,提供了把亞洲和西方納入同一個研究框架的可能性。地域史是一個新的研究領域,它與那種靜態的地域博物志知識堆積毫無共同之處,它對于“亞洲方法”的探求不僅超越了歐洲中心視點,重要的是它使得東西方孰優孰劣的價值判斷和對這種價值判斷的批判都失去了有效性。正是這種對于對話、包容的探求,使得地域史研究區別于一般意義上的“國際關系研究”,也區別于盛行于西方的“東方主義”“后殖民主義”。

前三卷中,共收論文29篇,與濱下的地域史課題直接相關的有半數以上。這些論文討論的對象涉及東亞和東南亞主要國家,問題關涉歷史學、社會學、政治思想史、國際關系史、社會語言學等學科。如《立足于地域的思想史》(小島毅)、《東南亞表象》(弘末雅士)、《傳達與規范意識》(林正寬)、《地域概念的政治性》(中見立夫)(以上第一卷);《亞洲地域國際關系的原像》(佐藤幸男)、《孟加拉灣世界》(重松伸司)、《中東的地域系統與自我本體》(黑木英充)、《東南亞與中國》(菊池道樹)、《中華世界的“近代”性演變》(茂木敏夫)(以上第二卷);《蒙古的獨立與國際關系》(中見立夫)、《“邊境”之民與中國》(新免康)、《尼泊爾社會中的兩種體系》(結城史隆)、《清代海洋圈與海外移民》(松浦章)、《華南地域社會論》(蔡志祥)、《十九世紀東亞國際關系與琉球問題》(真榮平房昭)(以上第三卷)等。必須指出的是,這些研究地域史問題的論文并未全部采用與濱下武志相近的方法論,有些研究其實并未擺脫東西方對立模式。所以,部分論文暗含了排他的緊張感。在方法論上最接近濱下動態關系研究的是佐藤幸男的《亞洲地域國際關系的原像》、黑木英充的《中東的地域系統與自我本體》,以及林正寬的《傳達與規范意識》。佐藤論文在宏觀上和理論上對地域經濟史的基本問題進行了闡釋,他回顧了亞洲觀念所含各種形態的“二分法”圖式,提出把握國際關系的視角不是視其為國家的總和或兩國關系的組合,而是人間集團甚至連集團都無從囊括的“人的總和”。他分析地域交易圈的結構時指出:在文化交流成為交易與殖民的副產品的時代,經由媒介者的文化交流造成“文化越境”意識;隨時代推移和國境觀念的增強,則助長了外來與本土相對抗的文化觀。這種對文化異質性的強調致使問題的討論擱置于非歐洲世界的本土文化是否適合資本主義經濟的層次,他認為亞洲的經濟活動具有合理的機械化的經濟體系與被它所排斥的“生”的世界的兩義性。這是同時存在于亞洲內部的問題。作為地域網絡的朝貢關系,在亞洲圈域內具有相互促進的作用,政治、文化、物資流動的體系移植于亞洲各國的政治單位,在相應變異之下導致亞洲農業空間與海洋的結合,亦即商業網絡從中心向邊緣的海域文化擴散。他由此提出“作為海域世界的亞洲”概念。黑木論文使用了金斯伯格史學的方式,即通過個案分析建立歷史表象,這與濱下論文的宏觀“朝貢研究”相映成趣。黑木分析的是一位19世紀初出生于貝魯特的基督徒海亞德的“地域移動軌跡”。海亞德兼通多種語言,幼年時在貝魯特港的交易商之間充當翻譯,稍長后在敘利亞各地流動經商,后出任英國駐敘利亞總領事館第一翻譯。最終,他以基督徒的熱情投身于敘利亞的教育醫療活動,并致力糾正英國人的偏見,溝通英國與阿拉伯世界基督徒的交流,試圖建立英國與阿拉伯商業的共存共榮關系。黑木所注意的是,在海亞德這樣一位掌握了多種語言的“媒介者”那里,他的自我人格具備復雜的多重性,而這種人格特征恰恰反映了貝魯特地區“地域系統”的特點。林氏論文從社會語言學角度討論多語言社會中“我們的言語”(特定群體的言語)和“搭橋言語”(不同群體間交流的言語)及后者在國家介入形式下國語化的問題,提出了對這三種言語之間的動態關系進行探討的必要,以及在國語中暗含著近代國家表象之限度的問題。

限于篇幅,我只能在另一篇文章中介紹前三卷中使用其他視角的論文。我認為它們同樣提出了出色的問題。濱下主編的這三卷不僅探討了地域史的方法論問題,更重要的是,它與其他四卷一道,將一個沒有現成答案的問題推到了我們每一個人面前——亞洲,意味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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