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暑時節。

窗外熱氣蒸騰，老樹垂頭懨懨，亂蟬躲在葉底鳴噪，空調外機嗡嗡嘔吐怨氣。

酷熱和煩悶幾乎要融化江南市的所有高樓。

窗內。

空調狂噴冷風。

小老板穿搭的中年男，臉色陰沉坐在沙發上。

冷冷盯著茶幾上擺放的三件玉雕佛像，整個人如同一座即將炸開的火山……

他臉上的憤怒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積累堆疊，燃著火焰的眼神，時不時看一眼洗手間。

洗手間緊閉。

少年溫潤的聲音，哼著每一個音符都不在調上的兒歌。

他剛結束沖涼。正在鏡子前用毛巾擦拭頭發。

鏡子里的少年，身高一米七九，手臂、胸腹處的肌肉，如雕塑般優雅。

視線上移。

可以看到少年被女媧格外溺愛的顏值。

完美的骨相，佐以冷白膚色、俊美五官、明亮有神的眼眸，既有溫潤謙虛的平穩，又有昂然自信的銳意。

少年的張揚和傲骨，以及五千年悠遠文明的溫潤如玉，在他身上完美融合。

除了唱歌非常非常跑調以外，他完美契合兩個字：男神！

將半干的頭發撩到腦后，翡（fēi）頤長舒一口氣：“今天破完案，就能好好休息一下了吧？”

高考結束后的一個月，本該浪到失聯的應屆畢業生，卻比考前一個月還忙！

一方面天天要去博物館里研究古董藏品。

一方面得去許元白的工坊練習玉雕。

一方面還要調查致使爺爺重病的‘三十年大案’。

簡直就是拿到了牛馬體驗卡。

推門。

一邊將毛巾和汗臭的衣服穩穩‘投籃’到門邊衣簍里。

一邊哼著跑調的兒歌，走到客廳。

沙發上的人影，讓翡頤露出略微訝異的神情。

“翡總！你可算回來了？要不要去醫院探望爺爺？”

已經怒氣攢滿的陰沉臉中年男，猛然起身。

“你從哪里弄來的玉雕？！”

“老子天天警告你！不準碰玉雕！不準碰書法！不準碰書畫！不準碰任何一種跟玉雕有關的破事！”

“你膽肥了啊，居然敢當耳邊風？！”

“今天不摔了你這些垃圾玩意，我就不是你爹！！”

說話間，翡鴻拿起玉雕就要往地上摜。

翡頤淡淡瞥了一眼自己老爸。

魯迅曾經說過：中級憤怒是大吼大叫。

高級憤怒是為了理想隱忍且克制。

翡頤心懷理想，因此他冷漠得像島國小電影中的電車乘客。

“翡總。那是我同學爸爸的作品，他聽我講起爺爺的病情，特地借給我三件玉雕佛像，讓我試試能不能解開爺爺的心結。”

“你摔壞可以，事后記得轉三萬塊錢當賠償。請便。”

翡頤情緒穩定得一塌糊涂，甚至還做了一個優雅的邀請動作。

他不急，急的就是他老爸。

果不其然，翡鴻怒不可遏，卻找不到發泄點，只能乖乖將玉雕放回茶幾。

不過他的怒氣還未宣泄，總試圖爆破著什么東西，但又找不到爆發的點，只能氣不打一處來。

“你還沒出生，我就警告了你爺爺，敢讓你接觸玉雕，別怪我翻臉！”

“那玩意就是害人！害己！害家庭！害子孫！害后輩！”

翡總謾罵的聲音，幾乎能撕裂人的耳膜。

翡頤笑容敷衍，語氣敷衍，贊同的動作同樣敷衍。

“我知道，你說了很多遍了。”

“三十年前，爺爺這個玉雕師，一分錢都賺不到，奶奶苦到要挖野菜，才能養活你。”

“你還差點在一場大病中死去……所以你討厭爺爺。更不準我接觸玉雕，我倒背如流。”

從老媽那里遺傳了情緒穩定基因的翡頤。

盡量配合翡總演出。

畢竟裴總的玉雕PTSD，是一種心理疾病。

見兒子一直‘非常聽話’。

怒氣攢滿的翡總，完全挑不出半點刺來……

他尬在原地，眼巴巴瞪著翡頤，還是不怎么解氣！

“哼！前幾天在姑蘇城談業務，隨便了解了一下。”

“那里的玉雕作坊倒閉了六成，學徒們三年苦熬七八年，連一分錢都賺不到！”

“還是你老子有先見之明。提前十七年，讓你避開了天坑！”

翡鴻的語氣充滿了幸災樂禍。

對此。

翡頤不置可否。慢吞吞將茶幾上的玉雕拿在手心，迎著窗外日光仔細欣賞。

嗯……雕工極好。天賦極高。

大概有三四層樓那么高。

“我在說話！你給我認真聽行不行？！”

翡鴻咆哮起來。

有些時候，他極其討厭自家兒子過分穩定的情緒——永遠都能摒除外界干擾，旁若無人做完自己的事情。

對急躁的人來說，這是一種境界上的壓制。

然而翡頤依舊不慌不忙，將好三枚玉雕收好，這才扭頭一臉認真，開始敷衍翡總。

“翡總，你說得太對了。玉雕行業沒有前途。學習玉雕的盡頭，就是放棄玉雕。

翡總高瞻遠矚，英明神武，我永遠遵從翡總的教導。”

拍馬屁怎么說？

拍馬屁！

事實證明，拍馬屁，戴高帽，永遠是應付長輩的最好方式。

如果翡頤犟著脖子跟翡總吵，勢必雞犬不寧，影響他正事。

但翡頤拍馬屁、戴高帽、順毛哄，老爸能拿他怎么的？

翡總沉默了。英明神武高瞻遠矚？

是嗎？

怎么感覺有點不對勁呢？

總覺得自己被兒子拿捏得死死的。

關鍵是那句：學習玉雕的盡頭，就是放棄玉雕。

深得他心，簡直就是金句！

兒子思想覺悟這么高。

他再發脾氣不太好吧？

翡總尬住，良久才打破氣氛：“乖兒子，你的思想覺悟讓我很滿意。”

“你這么聽話，又已經十七歲，我以后不會像以前那么嚴厲的管束你了！”

翡頤斜睨了一眼翡總，無情戳穿他的話外音。

“你是覺得我十七歲了，再去學玉雕都晚了吧？”

一針見血的戳穿，讓翡鴻表情略微尷尬，不過他立刻理直氣壯：

“沒錯！十七歲再入行，肯定闖不出什么名堂。總不可能你是千年難得一見的玉雕天才，一年就成頂級大師吧？”

聞言。

翡頤眼眸深處浮現些許古怪。

一年就成頂級玉雕大師？

似乎、好像、大概、確乎也不是不行……

不夸張的說，翡頤的藝術天賦真有三四層樓那么高。

僅用高中課余時間，隨隨便便瀏覽數字博物館，他就將三百多萬件博物館藏品，逐個逐個‘掃描’進了腦袋里。

三百萬件藝術品的每一條紋理，每一個細節，他都熟悉得如觀掌紋。

在他的腦袋里，三百萬件藝術品可任意旋轉，分解，剖開，重組……

得益于恐怖的記憶力和處理能力。

他畫畫信手拈來，寥寥幾筆就能入形入意。

至于玉雕……擁有十八年童子功的玉雕師許元白稱呼他為：先天玉雕圣體……

也就是說，翡總口中千年難得一見的玉雕天才。

其實就不顯山不露水地站在翡總面前……

不過呢，翡頤并不準備坦白。

他從七歲的時候就知道，翡總患的玉雕PTSD是一種心理疾病。要照顧翡總。

另外呢。為了家庭和睦。也為了自己能一心一意，不受干擾的、偷偷開發天賦。

他一直是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和翡總相處。

翡總發病，他古井無波，翡總喋喋不休指責，他岔開話題：

“翡總，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醫院探望爺爺？”

“醫生說爺爺心病很嚴重，要是精神狀態還這么消極下去，可能一年都活不過……”

“你們雖然有矛盾，但爺爺都這個樣子了，而且事情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十年，還是放大度一點吧？”

翡頤苦心勸說。

爺爺雖然沉默寡言，但對翡頤的愛，一直不遺余力，傾盡所有。

翡頤十歲以前，老爺子快五十歲了還想方設法賺錢給翡頤開小灶。

“七七，爺爺給你買了牛肉哦，多吃牛肉，多喝牛奶長高高。”（翡頤小名，因為07年1月27出生。）

“能花多少錢？我打工賺的！”

“七七，你要這個玩具是嗎？買買買！只要七七高興，就算是天上的月亮都要摘下來。”

老爺子小心翼翼掏出一把皺巴巴的零錢。

“七七，帶你去海邊玩好不好？看看海的遼闊，對男孩子眼界提升很大。”

“哪里亂花錢了？我攢了三個月，還不能給我乖孫花？我總不能帶進墳墓。”

“七七，同學霸凌你，一定要狠狠反擊！暑假給你報個武術班。”

此后，爺爺早出晚歸，終于湊夠昂貴的補習費。

“七七，今年帶你去泰山，泰山能培養男孩子的英雄氣概。”

“沒有省吃儉用大半年……老婆子凈說瞎話！！”

這樣的好爺爺，翡頤當然想撮合父子冰釋前嫌。

可聽到翡頤的說和，翡總臉色迅速陰沉：“閉嘴！”

“誰愛去醫院看誰看。反正我不去。”

他還是沒能放下隔閡。

“砰！”

房門重重關閉。

下一秒打開：“晚上回來，記得給我帶一份鴨血粉絲湯。”

“砰！”

又是一聲急關門。

翡頤郁悶搖頭。

翡總對爺爺的記恨，自三十年前，翡總大病一場開始，持續到如今。

站在翡總的視角來看，錯誤全部要歸咎于爺爺翡有光。

但自從一個月前，爺爺氣郁心結上了手術臺，翡頤遵照醫囑，針對爺爺的心病，展開一系列調查之后……

翡頤覺得，自己老爹可能誤會了老爺子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