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當江天祈得知柯錦煌的心意時，將會回想起他們初次相遇的那個遙遠的午后。

高二剛開學的第一天下午，柯錦煌卻睡過了頭，慌慌張張扎了個馬尾便騎上自行車趕往學校。

九月，這座南方小鎮還是如酷暑般燥熱，水泥路兩邊的野花野草蔫巴巴的，偶爾有小飛蟲在里邊飛竄。

這時的仙林鎮安安靜靜的，街上也沒有什么人，她家離學校不遠，很快就到了學校。

落秋八中正大門前有兩塊籃球場，用一堵圍墻隔開外面，算是前操場。又在圍墻旁劃了一排位置作為學生的停車位，通學生不少，位置根本不夠，塞不進去的只能又自成一排，導致車停得亂七八糟。她來得晚，也只能隨便找個地方停好車。

正大門上課鈴響了就會關上，她從大門側邊的保安亭進去。在值班老師“和藹”的臉色下，訕訕地在“遲到名單”上簽下自己的班級和大名。

走在英烈走廊，這條過廊的陽光被杉木和白蘭樹裁剪得稀碎，幾片光斑落在一旁的石膏像上，煞是好看，但她無心欣賞，快步向高二的新教學樓走去。

此時校園內一片寂靜，依稀傳來一兩聲老師上課的聲音和若有若無的蟬鳴。

她內心愈發忐忑，爬了兩層樓梯到了高二八班，班級的大門虛掩著，窗簾也都拉得死死的。

她深呼吸了兩口氣，才緩緩推開大門，輕輕地說了句“報告”。

大門打開的瞬間，一股冷氣撲在她身上，臉頰上的汗珠滴落了兩滴。她握了握拳頭，迎上講臺上老師的目光。

沈巧萍心情很不好，先是昨晚照顧剛出生的孩子到凌晨，再是下午過來上課，這群學生把空調調到16度，關鍵是中央空調的出風口還是對著講臺桌的，這邊剛結束對他們的思想教育，另一邊一個遲到的女生推門喊報告。

她看了柯錦煌一眼，詫異這個看起來乖乖的女孩也會犯這種錯誤，剛想叫她進來，另一個身影突然竄到她身后，大聲喊了句“報告”。

站門口的柯錦煌感到身后有什么東西把光線擋住了，下意識回頭看一眼，怎料一道渾厚的男聲倏然蹦出把自己嚇了一跳。

她讓開一個身位，側著頭細細地打量這個男生。

男生身高比她高出一個頭，站得挺直，小麥色的皮膚滲出汗水，一頭蓬松的頭發蓋住額頭，細碎的發梢留到了眼睛。

感受到她的目光，男生也轉過頭看著她。眉心的汗水順勢滑下，經過鼻梁從鼻尖滴落。他抬手拭了下，另一只手從褲口袋摸出一包紙巾打開，抽出了一張，又將剩余的紙巾遞給她。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小聲道了句謝謝，也抽出一張紙。

“江天祈！”男生聽到后手中擦拭的紙巾瞬間被他握在掌心，腰桿又直了幾分。

沈老師可不管兩人的互動，直接打斷了他們。

“女生先進來。”她擺了擺手，說道。

柯錦煌含著“憐憫”的目光回頭看了一眼江天祈一眼，在后者訝異的表情下，緩緩走了進去。

她找了個位置坐下，從書包里拿出課本擺在桌上。課本在暑假末學校就要求學生拿回家自己先看了，柯錦煌還沒搬過來，剛好中午記得先放書包里了。

瞄了瞄旁邊同學的頁碼，她翻到對應的地方，又抬頭看了一眼還站在門口的江天祈，見一滴汗珠從他的側臉流到頷部。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手掌還抓著剛才他遞過來的紙巾。

現在是沒機會還了，下次再買包新的給他吧。她這樣想著，將那包紙巾扔進書包里。

過了幾分鐘，沈巧萍趁著讓學生抄筆記的時候側身面向門口的江天祈。

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淡淡開口道：“知道我為什么讓你站門口嗎？”

“咳咳！”江天祈清了清嗓，不太確定地回答：“可能是因為我遲到了吧。”

“這只是一部分，”沈老師幫他解了疑惑，“更多的是因為你上學期期末考政治大題一字未動。”

江天祈心里咯噔一聲，終于意識到事情沒那么簡單了。

“怎么？想著答題卡發下來好作草稿紙是吧，本來想著好聚好散，放你一馬，沒想到你居然選了政治。”

落秋縣所在地處實行高考“3+1+2”政策的地區，落秋八中和許多普通高中一樣，等到高一結束才開始選科分班。

江天祈顯然想不到自己高一的政治老師緣分這么深，而且對方會對自己這么“關心”。正思忖著掰一個理由糊弄過去。

教室里一下子安靜了，一些好事者頓感興致缺缺，只能對著門口的江天祈擠眉弄眼，江天祈除了在心里問候無數次別人的祖宗外，還在沈巧萍看不到的角度默默豎起一根中指回敬給他們。

現在的氣氛很是奇妙:由于是剛分班，八班本班的同學還沒來得及彼此熟悉，悄悄話比較少，還有的是隔壁九班來八班上政治課的學生。

新高考選科五花八門，落秋八中怎么可能有條件給各種選科組合的學生創建一個班級。只好將相近的組合拼成一個班，再與鄰近的班級溝通一下，排好課程表，哪些個學生選什么科目上什么課，自己找班級去上。

八班和鄰居九班就是一對“姐妹班”，一是八班全選物政地，而九班除了物化生外還有十幾個人選物生政，這就意味著九班上化學課的時候都得抱著書來八班上政治課。

第二個原因就是來八班上課的十幾個學生只有一個男生，原本八班男多女少，等一上政治課突然男生比例就平衡了。

柯錦煌就是這一群姐妹中的一員，此時她正做著筆記，聽到旁邊的人問她怎么遲到了，“百忙之中”的柯錦煌抬頭朝那人吐了吐舌頭，無奈地回答:“鬧鐘沒電了，醒了那時人都嚇麻了，趕緊就過來了。”

“哈哈哈……和我猜的一樣。”那女生有些得意地說道。

“不過……”女孩臉上的得意之色戛然而止，繼續說道:“你和那個男生認識嗎？”

“不認識啊，怎么了？”她如實回答。

女孩身體往她那邊靠了靠，壓輕聲音說道:“林詩琪喜歡的男生就是他，看到你和他站一起不高興了。”說完還向坐窗邊的一個女生嘟了嘟嘴。

柯錦煌朝那邊看去，恰好碰上對方的目光，短暫的接觸后又迅速分開了。

林詩琪長得一張姣好的面容，烏黑的秀發襯托出清冷的氣質，單從外貌來講確實是一位完美的恬靜少女。

關于林詩琪的小八卦她還是有一點了解的，高一的時候，林詩琪由于冷艷的外貌，放學后在學校附近的面館吃飯時，被校外的混混調戲。本來就語言上的調戲，當事人冷著臉不說話，一聲不吭地吃著面。不知怎么一旁一個八中的男生就發起了脾氣，一腳就把笑得最猥瑣的踹翻。然后和其他人打了起來，要不是男生的同伴拉著，估計是要出事。

事后學校和派出所溝通，了解前因后果，就把雙方都放了。雖說是見義勇為，但學校還是對男生進行通報批評。

柯錦煌至今還記得，當初廣播通報的時候，整棟教學樓回蕩著熱烈的掌聲。

英雄救美最能扣動少女的心弦。

高一那時柯錦煌和林詩琪是同一個班的，雖然不知道男主角是誰，但女生的付出她還是看在眼里的。

這也算是落秋八中的一段佳話……

另一邊沈巧萍的目光還停留在江天祈身上，男生頭腦正在飛速運轉，不過想了許久還是沒有什么合適的理由，畢竟試卷空白是事實，他也無法反駁，只能認個錯了。

他剛想開口，沈巧萍率先說道:“算了算了，先進來吧，放學吃完飯后來我宿舍一趟，還知道在哪兒嗎？”

江天祈緩緩走了進去，邊走邊說:“老師我錯了，不過宿舍的話就算了吧，高一的時候沒少去，來來回回就那幾句話，我自己腦子里想想也差不多。”

座位上的柯錦煌看到這一幕很是佩服江天祈，雖然高中能和老師處成朋友的并不少，但像這樣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和老師明顯的討價還價可不多見。

柯錦煌當然不知道，高一的時候江天祈和幾個同學是沈巧萍的常客，好幾個黃昏之時，他們幾個排成一排，抱著政治書在門口讀書。

對江天祈來說，這段痛苦的回憶不堪回首。

沈巧萍看著江天祈老老實實地走到座位上坐下，從桌上的一大疊書中抽出課本翻開，平攤在桌上。她也不想再說什么了，高一時她就從其他老師里知道江天祈家里的變故，可憐一個孩子……

一節課很快便過去了，柯錦煌整理好東西，背上書包準備回自己的教室，剛好幾個同學也收拾好了，幾人便邊嬉戲邊回到九班。

午后的時光總是比較平淡的，像是西邊山頭的白云飄到東邊的山尾。

臨近五點落秋八中才放學，這時的陽光還是很曬人的，柯錦煌擎著一把白色雨傘，不緊不慢地踩著自行車往家的方向行去。

路過一個小賣部時停了下來，向老板要了兩顆七號電池，又拿了一包小紙巾，付完錢就再次騎上車回家。

到家后柯錦煌先是朝餐桌上瞄了一眼，看見是鴨湯后瞬間苦了臉。

她家里是有自己養鴨的，所以隔三差五就會殺只鴨燉湯吃。

但也不知道是從哪代傳下來的，農村婦女都特別相信雞鴨排骨燉湯的話，這個湯非常有營養，喝完對身體特別好，所以林淑蘭每次煮湯水都放得很多，以至于柯錦煌對這些湯湯水水的產生反感。

曾幾何時，她也企圖用科學來反抗母親林淑蘭，但每次都以失敗告終。久而久之，她也懂得“逆來順受”的意思了。

她始終明白，這是母親愛她的表達方式，只是方式不對，按書上的說法——不能正確發揮主觀能動性。

她很快便將晚餐解決掉，她食量并不大，林淑蘭也是清楚這一點的，所以煮得比較少。

而后她來到自己的房間，拿起已經“罷工”的鬧鐘，將舊電池扣下來，換上新電池，調好時間。

這時，外邊傳來一個較稚嫩的男孩聲。

“姐～”弟弟柯錦明背著小書包，一臉驕傲地跑了進來，手上還拿著一張試卷。

還沒等他姐說話，自顧自將手中的試卷展開。柯錦煌定睛一看，只見試卷正面左上方赫然寫著一個醒目的“100”。

“怎樣，牛不牛逼？”柯錦明一臉嘚瑟。

她算是明白了，這小子是來自己面前炫耀的。

“傻狗一個。”她也懶得理會，手向一旁的手機伸去。

怎料她弟弟趕在她之前先把手機搶了過去，柯錦煌瞪了他一眼，威脅道:“傻狗，把手機還回來！”

“姐，上次你說我考一百你就給我玩你的手機的。”柯錦明也不慫。

柯錦煌想了想，好像確有此事，為了不在小孩面前失了信用，只能不耐煩地叫他滾蛋。

柯錦明經常會拿她的手機玩，反正不能讓他看到的都已經上應用鎖了，也不怕什么。

柯錦明聞言，高高興興拿著手機跑了出去。

房間里安靜了下來，她無聊在書包里翻了翻，兩包紙巾靜靜地躺在里頭。

她想著這幾天見到江天祈還給他，卻沒想到下次見到他已是在二十多天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