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柯錦煌家門口的梔子花開得格外爛漫,這幾天剛下過一場春雨,細雨綿綿,雨后碧空如洗。附近的幾座老宅外墻上長著枝枝蔓蔓,草木繁茂的綠意開始衍化出一陣陣蟲鳴。
二月末的一個周末,高三的百日誓師和成人禮一起舉辦,原本江天祈不想去的,但迫于楚培紅的威脅他還是乖乖去了學校。舉行大會的地點在體育館,體育館空間不大,加上來的不只有老師學生,還有很多學生家長,江天祈來得晚就覺得很擁擠。他穿過人群找到了八班的位置,看見顧沅初穿得人模狗樣不禁上前想去嘲笑他,但發現顧沅初身邊有一個年紀略長的女性時,江天祈停下了腳步,沒再上去而是自顧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玩手機。
學校不想占用平時上課的時間,就利用周日的時間,早上他們才剛上完課,下午就被要求來學校舉行什么狗屁儀式,還讓他們多交了幾十塊錢。大會還是一如既往的講話鼓掌,等了快一個小時終于讓他們出去外邊過成人門,江天祈看了看那些個紅毯和紙糊的小拱門,也是知道了那些每人幾十塊的場地費到哪去了。過場結束后又來到體育館,現在可以開始簽名拍照了。
江天祈不喜歡拍照,就安安靜靜地坐在了椅子上,這時顧沅初帶著一個女生朝他走來,江天祈抬頭一看,原來是穿著一襲白色連衣裙的柯錦煌。
“咋啦?”江天祈疑惑地問道。
“沒什么啊,就是她想和你拍張照,留戀一下?!鳖欍涑踔噶酥缚洛\煌回答。
柯錦煌明顯慌了一下,不好意思看江天祈的反應,就別過頭等著男生的回答。
“行,”江天祈沒有什么可猶豫的,“走吧,找個人少的地方?!?
他們來到了體育館的一個角落,顧沅初接過柯錦煌的手機準備幫他們拍照。兩人站在了一起,面朝著顧沅初。
“你們倆站這么開干嘛?”顧沅初看著他們說道。
江天祈聽見后便朝女生靠近了一點,問道:“可以了嗎?”
淺薄的午后陽光落在他干凈的白襯衫上,胸口上別著學校發的紀念徽章散發著徐徐金光。
柯錦煌穿著小白裙,站在少年身邊,腳上是江天祈之前送她的白鞋。
十六七歲的少年是發著光的,柯錦煌看著手機里的照片想。
這幾次考試柯錦煌數學和物理明顯有了顯著的提高,很多壓軸題看著答案也開始會寫了,即使如此一下課她也是偶爾會拿著書去問江天祈題目,后者認真回答。有一次江天祈寫得慢了,她往四周觀望了幾眼,覺得有點煩悶,又看向江天祈,端詳著他的臉發起了呆,這還是她第一次這么看他。
江天祈生有一對看著便感覺舒服的眉眼,淺棕色的瞳孔中泛著幾分認真。目光順著筆直的鼻梁骨到了內收的鼻翼,再往下,就是不愛喝水而導致的嘴唇稍微有點干裂。
等江天祈說了一句寫好了,柯錦煌才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看著他剛才寫好的解題過程。
“你覺得我怎么樣啊?”柯錦煌冷不零丁問了一句。
“你……”江天祈愣了愣,欲言又止,“長得挺好看的啊,咋了?”
“不是啊,”她心臟頓了一下,急忙解釋道:“我是說我的物理?!?
“哦哦……”他反應過來,沉思片刻才回答道:“其實吧,你的可塑性挺強的。”
柯錦煌一開始還一臉茫然,反應過來后有點生氣,輕輕地推了他一下表示有意見??洛\煌從高一時物理就不好,雖然在江天祈的幫助下堪堪補完選擇性必修的知識點,但現在已經開始向高考看齊了,高一的東西還有很多是需要她去學的。
下午的時候烏云壓境,大白天瞬間黑了,狂風和暴雨席卷了仙林鎮,雨直接潑進教室,在桌位上坐著的江天祈莫名被淋了一些雨,好在只是一點。恰好此時基礎年段正在考試,書本都堆在走廊,而且還有一些人在走廊考試,江天祈坐在教室都被淋了,更何況他們。江天祈站起身走到走廊看了看,滿地的積水,開始有點同情了。
他記得高一那年夏天期末考試,天氣很熱,班主任拿來幾瓶正氣水怕他們中暑,期末考準備得很匆忙,都是在班級里自己考。班級小,考試的時候桌椅排開位置不夠,排名后面幾名得出去走廊外邊考,那時有些男生替外面的女生出去,自己考著考著就倒了。
又是一次學校自己的月考結束,周日那天晚上的晚自習,好幾個男生圍在江天祈桌位旁打牌,正在發著牌的王書濱對周子尋說:
“要是下次我們是一個考場的,你看我眼色行事,一舉拿下江天祈?!?
“你想啊,這次我們都七十多分,加起來也一百五了,直接拿下!”王書濱一臉正經和周子尋商議道。
在一旁聽到這話的江天祈朝他們拍了拍手,說道:“厲害!真牛逼!”
“欸,臥槽!”
一陣安靜后,正在看牌的江天祈忽然叫了一聲,把剛進來的柯錦煌都嚇了一跳。
“順子!”
“王炸!”
“連對!”
“結束!”
江天祈連續拋出幾組牌直接結束這一局,這動靜把周圍幾人都看懵逼了。江天祈還一臉興奮,可發現周子尋他們直勾勾地盯著窗外看頓時感覺不好。后頭一看發現走廊外邊一群陌生人正看著他們,江天祈一眼就注意到人群后邊的蘇杰炎,對方臉色還有點黑。
哦,還有校長。
咋了?
我殺人了?
這么隆重?
沒來得多想他就被蘇杰炎帶出去了,在江天祈離開后,楚培紅走了進來,見到桌子上的紙牌沒說什么,又不是上課玩的,她也沒這么不講道理,讓他們以后注意一點就離開了。柯錦煌和周子尋他們幾個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他又干了什么壞事嗎?”柯錦煌忍不住問了一句。
“他被叫走不是很正常嘛,”顧沅初回答,又轉頭看了一眼時間,說道:“來來,還有時間,再來兩把?!?
江天祈跟著一群老師來到三樓的教師休息室,他在坐下后還不知道自己怎么會被叫過來。只知道有人來找他,直到一個人叫了他的名字他才知道怎么回事,他看著面前幾個人,遲遲下不了決定。
第二天是星期一,早上江天祈還沒到學校就聽見廣播在響,他停好車便直接去了后操場升國旗,注目禮結束后蘇杰炎拿著稿子上去開始講話:
“宣讀一份處分布告,察初三年三班的×××同學,系仙林鎮××村人,于上周周六下午放假時在教室抽煙,將丟在地上未被踩滅的煙頭扔進垃圾桶,導致垃圾桶著火,后有老師看見濃煙通知保衛處才避免了意外的發生……”
“那保衛處的估計嚇壞了,以為整棟樓都著了?!鳖欍涑蹀D過頭來跟江天祈開玩笑說。
“那人還挺有素質,煙頭還會撿起來扔垃圾桶?!苯炱砘貞?,他沒想到走之前還能再見到學校里的人才。
“好,接下來有請校長為我們宣讀一份喜訊。”蘇杰炎說完,帶頭鼓掌。
在一片掌聲中,校長挺著肚子爬上主席臺,接過蘇杰炎遞過來的稿子看了看,對著麥克風念道:
“這是一個很好的消息,我校高三學生江天祈,平時成績優異,積極參加各類競賽,并且榮獲多項比賽的冠軍,被A市大學提前錄取,特此鼓勵?!?
主席臺上的校長話音剛落下,江天祈就見周圍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不知道該擺出什么表情,抿了抿唇看向主席臺。
這件事是昨晚決定的,當時校長想著明天的升國旗儀式時再說,就讓知情的老師保密,就連江天祈也沒跟別人講,別人問的時候他都是搪塞過去。
全場寂靜了兩秒鐘后爆發出一陣陣歡呼,掌聲雷動。
“接下來請江天祈同學上主席臺發表感言?!?
在掌聲和歡呼聲中,江天祈接過了蘇杰炎遞來的稿子,走上主席臺一字一字將稿子念出來,他只記得講了很久很久,期間抬頭往下看了一眼發現好幾個認識的人正盯著他看,他下意識往高三三班看去,卻沒有在人群中看見想見的人。
念完稿子后,蘇杰炎讓江天祈先回教室,后者點了點頭便先離開操場。他爬上新教學樓五樓,并沒有進教室,反而是在教室外邊的走廊待著,看看遠處的風景。等了很久高三年段才陸陸續續上來。顧沅初他們幾個跑得最快,江天祈一聽見動靜就發現了他們。
“好啊你小子,說吧,花了多少錢讓校長配合你演出的?”
“呵!”江天祈笑了笑。
“明天就得走了,”江天祈說道,“那邊有個什么計劃什么的,讓我們先過去。”
“臥槽,完蛋了,要是你過去那邊看見漂亮妹妹,以后還回來嗎?”顧沅初問。
“不回來還能死那邊是吧?!苯炱碇狈籽邸?
“我覺得你死女人身上的概率還是挺大的。”老六打趣道,又問道:“真的要走了?”
“嗯?!?
“以后多回來看看,”周子尋說,“也別常回來,機票那么貴?!?
“呵,大不了去陪幾天富婆賺點錢?!彼_玩笑說。
或許覺得話題過于沉重了,他們就先陸續離開了,江天祈看了一眼一直待在旁邊的柯錦煌,說道:“咋了,還不進去?”
“那什么,如果你沒錢了,我可以給你一點的,算是你給我補習的學費?!笨洛\煌說,她沒什么開銷,從小時候的壓歲錢和買廢品的錢一直存著。
“跟你說個秘密啊,”他笑了笑,“我爸媽還是有留一些小錢的,夠我娶好幾個老婆了?!?
柯錦煌不想看他的眼睛,里面充滿笑意,似乎悲傷的只有她一個人。
“你娶不到老婆的?!彼齻冗^頭小聲嘟囔。
“啊?”江天祈呆了一下,“我娶得到。”
“呵呵,你娶不到?!?
他們沒在這個話題上面繼續較勁。
“唉,可惜我們種的枇杷你是吃不上了?!笨洛\煌還想跟他說說話。
“還早著呢,”他笑著說,“得再過好幾年,而且這個季節枇杷都還沒熟吧。”
“沒熟么?”
他們沒聊幾句,蘇杰炎就來找江天祈,柯錦煌還沒好好說句再見,他就跟著蘇杰炎下樓離開了。柯錦煌站在樓梯轉臺,默默看著少年的背影,心臟止不住隱隱作痛。
她真的好想哭出來。
可是,為什么再見都不讓我說一聲啊?
下午又下了一場雨,柯錦煌到學校時感覺鞋已經有點濕了,因為最近幾天回南天,到處都是濕漉漉的,她心里一直悶悶的,走進教室就趴在桌上休息。她是坐在窗戶旁邊的,模模糊糊聽到玻璃發出咚咚聲,她吸了吸鼻子沒太在意,又過了幾秒猛地抬起頭看見自己前邊站著一個人。
盡管淚花模糊了視線,她還是知道面前的人是江天祈,慌慌張張抹了抹眼角。
他怎么又來了?
男生捧著一疊書站在她書桌邊,正盯著她看。
“怎么了嗎?”柯錦煌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但聲音還是沙啞。
“你……”江天祈還想問些什么卻又突然止住了,吐了口氣繼續說:“提前畢業了,這些書拿回去也沒用,留給你看看?!?
“這些都是一些數學物理輔導書,還有我收集的錯題,都挺經典的,看看也好?!?
說著就把手里的書放在她桌邊角上,柯錦煌愣住了,抬起頭看著他不知道說什么。眼看教室里的人越來越多,江天祈也不好待下去,低下頭跟柯錦煌說了句再見就轉身離開了。
“江天祈!”她最終鼓起勇氣叫了他一聲,可是班級里人聲喧鬧,江天祈沒聽到,出了教室透過窗戶最后看了一眼柯錦煌,抬手揮了揮算作告別。
“再見……”她心底默默補下這一句。
她真的忍不住了,趴在桌上無聲哭泣,所有人以為她是累了,沒打擾她,她哭了很久。幾天之后,她去看了那棵枇杷樹。那是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清風拂面,窗欞透徹。
枇杷未熟,愛意緘口不言。
在八中的最后一天傍晚,江天祈在美食街走了好久都不知道該吃什么,想起了高一來的第一天是在一家X市沙茶面吃的,就走了過去。那家店現在已經不在了,又換了一家店,巧的是現在還是一家沙茶面面館,是從別的地方遷過來的,開了十幾年了,平時江天祈經常會來這邊吃。
吃完飯后他又來了學校,在路上碰到熟人對他說老六找你,要請他吃冰棍。江天祈隨即爬上五樓,在八班門口往里望了一下發現沒有想找的人便去了七班。
“喲,”老六看見他有點驚喜,“來來來,還以為你回去了呢?”
江天祈走了過去,在對方手中接過一個小袋子,他打開一看,發現里面是兩根冰棍。
“夏天還沒到呢?”
江天祈說了一句,從袋子里拿出一根冰棍,撕開包裝就開始吃。
晚上蘇杰炎送他去機場,他站在清水巖大橋上,回頭望了一眼仙林鎮,因為剛下過雨,水霧朦朧,燈火稀稀落落。
清水巖大橋跨過溪流,是連結仙林鎮和外界的橋梁,之前旁邊是一片竹林,每次從這邊經過風一吹便是“吱吱呀呀”聲,后來竹林被砍掉,如今只剩一片荒蕪。江天祈四處張望了一眼,才發現整個仙林鎮都是模糊不清的。
無助的他坐上了蘇杰炎的車,看著窗外飛速后退的霓虹燈,他忽然想起了初中課本里的一句話——跨越了很長的歲月重現在他腦海里: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