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林鎮,養育江天祈長大的一片土地。江天祈一眼一眼看著她的變化。以前的仙林鎮河流湍急,清澈見底。聽父親說,他們小時候夏天就經常跑到一條淌過仙林鎮的小溪里游泳。如今只能看到一汪汪綠水,偶然有幾個人會到溪邊釣魚。仙林鎮是在江天祈記事后開始大變樣的,一條一條雨后泥濘不堪的土路澆筑上水泥,路兩旁安了路燈,種上大樹。人行道也砌上紅磚,圍上石欄桿,頗有一股現代氣息。
記得剛上高一那會兒,很多同學都是第一次來仙林鎮,談論著這里的所有。他聽著很是奇怪,后來才反應過來,這是他的仙林鎮,而不是他們的。他們只不過是過客罷了。從那之后,他對仙林鎮的看法發生了改變。沿溪的一小片竹林被砍掉修建了一條沿溪走道,耕地被平直的水泥路割分開來,些許土地在路兩旁夾縫求生。
老人對土地有著不同于年青人的情感,看著青菜長在僅剩的一小片貧瘠的黃土上,一些尚有行動能力的老人扛著鋤頭來到溪邊,在荒蕪的土地上開墾出一片新耕地。有一回江天祈見到一個老人家從溪邊爬上來,走上前問他一把年紀了為什么還那么拼。
老人見對方操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一時間支支吾吾回答不上一句話來。
江天祈見狀,改用方言再問了一遍。仙林鎮是有方言的,高中那會偶爾會和同學說兩句。等去外地就不說了,很久沒有說一時忘了用了。
老人聽了心里安穩了下來,苦笑著說:“你們這樣的少年家全都出去了,留著我們這些老頭在家也是無聊。”
他停了一下,將肩上的鋤頭放了下來,用胳肢窩夾著木桿接著說:“家里的土地都收走了,這邊留著也沒用,還不如用來做田,有一片田可以做心里才比較踏實”
說完還驕傲地指了指身后的土地,江天祈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明媚的春光下,綠油油的菜葉在微風中徐徐搖晃,很是可愛。
仙林鎮沒有工廠,只有一些做雨傘的小作坊,勞動崗位少,年輕人大多選擇出去外面打工。幸好仙林鎮大力發展旅游和教育,多所幼兒園和小學,兩所完整中學,加之交通條件好,教育行業帶動其他產業發展得還算可以,仙林鎮才免除和周圍小鎮一起消失的命運。八中在這方面就做出了突出貢獻,作為完全開放的學校且學生對于食堂太過熱情,八中側門出去就形成了一條美食街。除此之外清水巖也是仙林鎮一條命脈,作為國家4A級景區,清水巖招攬到的游客絡繹不絕,為仙林鎮留住一絲氣運。
江天祈回到仙林鎮時天空就開始下雨,風雨籠罩仙林鎮一會兒便消散了。有人說:一個地方無端下雨是有原因的。
他去過南京,那座城市經常莫名下雨。
當地人說,那是她在哭泣。
哭無法排遣的慘痛與悲苦。
仙林鎮也經常下雨。
可是,仙林鎮在哭什么呢?
他想了許久,或許知道了。
是樹蔭下斑駁陸離的碎陽卻沒有孩童的身影,是尋常巷陌里僅充盈著風的呼嘯,是夕陽下獨自搖著蒲扇的老丈,是暮色沉沉下的野花自賞……
是所有,是一切。
是在一個云深不知處,慢慢出現的一座座荒涼的老屋,是慢慢被遺忘的仙林鎮。
江天祈回來的那一天凌晨,到家后先給父母上了柱香,又說了很多話才上床補覺。再次醒來后已是晌午了,走路出了村子后隨便在路邊找了一家面館吃飯,一路上遇到很多同村的人,他們滿眼疑惑地盯著江天祈打量,以為他是外鄉人,偶爾幾個會朝他問好。江天祈也一一回應,盡管雙方都不認識。
回到家后稍微休息一下就開始打掃起大堂,都說沒人居住的屋子沒有人氣,草木枝椏瘋長,房子會變老很多。現在看來果真如此,他拔了水泥縫里長出來的野草,鏟掉了掉落的墻皮,又重新買來材料填上,盡管結果不盡人意。門口早是一片荒蕪,他翻箱倒柜摸出了一把大剪刀,是用于修剪草木的,看樣子估計是從爺爺那代傳下來的。門口的雜草很多,江天祈拿著大剪刀一頓亂剪,又將剪下來的雜草推在一起,垃圾丟進小推車倒掉。
門口一堆廢墟放了十幾年了,里面有好幾疊瓦片,仙林鎮以前的房屋都是黑瓦土墻,那些瓦片都是蓋屋檐用的。江天祈沒有動他們,還是將那些東西留在那里。他找了把鏟子走到屋子后的小水溝,他們這邊叫后壁溝,以前那兒栽著幾株曇花,江天祈小學的時候房子還沒重建,他和父母的房間就在旁邊,睡覺前都會看看花開了沒。那時母親會采一些曇花曬干當藥,曬好后就放冰箱里,江天祈每每打開冰箱看到都想嘗一嘗,等后面真喝過一次才發現苦得要命,之后便對其避之不及。
后壁溝有一棵龍眼樹,兒時無聊都會跑到龍眼樹樹蔭下遮陽,靠著斜斜的樹干,看著落在地上的光斑,腦海里幻想一遍又一遍。那時沒有智能手機,少得可憐的衛星頻道上永遠循環播放著《西游記》或者《巴啦啦小魔仙》。現在的他總是無法理解他是怎么度過那些個遙遠的午后,那一個個漫長的童年時光。江天祈每次回來都會想起小時候,那時沒有凌晨三點的天,沒有思念的人。會看白云朵朵,會品鳥語花香。
龍眼樹經常會掉葉子,一小段水溝里堆滿枯枝敗葉,江天祈把小推車推到旁邊,將枯枝敗葉鏟倒里面,隨后在家門口找了個地方就燒掉了。等他忙完這一切已經半天過去了,傍晚的他坐在家門口外的椅子上,一團搖蚊在他頭上亂飛,他揮了兩下手,見沒效果也不再管它們了。
暮色蒼茫之際,看這世間客帆高掛,酒旗低壓。說的也不過就是他現在這種狀態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江天祈精神有點不太好,平時這個時候他都不會回來,以至于一時間不太習慣。這個季節臭屁蟲又開始在紗窗上生蛋,江天祈看見后卷起手指一彈,那蟲子便不知飛到哪邊去了。下午的時候江天祈閑著無聊,獨自一個人走去了八中,在校園逛了一圈,到處看了看,又和當初的幾個老師喝了一會兒茶。等他離開辦公室后恰好學校放學了,他靠在窗戶邊,看著一大群學生爭先恐后往外跑,有的手里還提著一大包行李。明天就是五一,估計很久沒放假了都著急上車往家里趕,江天祈看著他們笑了一下,想起腦海里依稀模糊的記憶,轉身下了樓梯走去操場。
走過狹長逼仄的樹蔭小道,江天祈站在盡頭光芒照射處,驀地側首回望,感覺時間盡在這條小道上流逝。忽然回過神來,時間確實是過了很久了。
不過幾稔,仙林鎮變得連他自己都覺得陌生。
柯錦煌回到仙林鎮后便直接來學校找江天祈了,心中的某個感覺將她指引到這邊。此時正值日落,天空仍然明亮,柯錦煌看到江天祈坐在綠茵地上,便默默在男生旁邊坐下,就像當年他們在清水巖那樣。
兩人看著西邊的太陽懸在山頭,黃昏的光亮照在他們身上,遠處的氤氳如夢如幻。柯錦煌扭頭看向他,輕聲說道:
“江天祈,我們回家吧。”
男生轉頭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唇,說道:“你先回去吧,我再坐一會兒。”
“江天祈。”柯錦煌叫了他的名字,轉過身子抱了一下男生。
男生明顯嚇了一跳,苦笑著問了一句:“你不會喜歡我吧?”
“對啊,喜歡。”柯錦煌睜著漂亮的杏眼和他對視,大大方方地承認了。
數不清的日日夜夜、輾轉反側,柯錦煌一直沉淪于她和江天祈的往事,這一次她也想通了,喜歡為什么要藏起來呢?
江天祈有點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又確定地點了點頭。
天空只剩一抹微弱的光亮,風正大,一陣陣拂面而來,他們都聞到了煙味,估計是哪家在燒草木灰。他們起身去看了高二他們種的那一棵枇杷樹,那里當年種下的樹苗大多數都活了下來,包括他們這棵,枇杷苗長大了許多,已經比江天祈高了不少。這棵枇杷樹已經長出小小的幾顆果子,但還不夠成熟。
他們出了八中,在十五小外的馬路邊上慢慢走著,等公交車過來。
道路兩旁的香樟樹依舊枝繁葉茂,紅磚路邊栽著一些三角梅,花生花落,生命不止。
在江天祈想到什么的時候,201號線的公交車過來了,他們掃碼上了車。這是仙林鎮唯一的一路公交車,因為路上經常有人上車,車行駛得很慢,晃晃悠悠的。
21年的九月,仙林鎮還是很熱。江天祈還記得他們相遇的那天,那天幾乎沒有什么風,只有不知道哪兒傳來的幾聲動靜。來到學校的道路沿途草木茂密依舊,綠葉蔥翠。黑瓦土墻在田野里屹立,不知哪里飄來的木樨花的香氣,白云朵朵,起起涌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