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微涼，細風伴隨蟲鳴顯得四周格外安靜。

孟肆兒站立在清河畔已有一個時辰，露水凝在發絲卻渾然不覺涼意，雙頰猶帶淚痕卻已不見淚，望向河面的雙眼空洞無神，她就這樣呆立在河畔一動不動。

嘴角不自覺地勾起一抹慘笑，她竟從未曾想過自己會有離開霍家的一天，可如今，她卻離開了。

她與霍青自小相識，嫁入霍家是這般順其自然，她以為霍青是喜歡自己的，就如自己傾慕他一般。

可是，當前幾日霍青帶回那個女子并請求老祖母應允娶她入門時，孟肆兒才驚覺，一直以來，她與霍青之間只有她自己以為的感情，只有一廂情愿。

老祖母本是不愿的，無奈那個女子已懷有霍家的子嗣，老祖母聽聞也只能同意了。

霍孟兩家的婚事，是老祖母定下的，霍青并未拒絕。孟肆兒原以為婚后的相敬如賓是正常夫妻之間的相處之道，老祖母也是這般說辭，但是當她看到霍青與另一名女子十指相扣相互依偎時，她就知道自己錯了。

“肆兒，總歸是我們霍家虧欠了你……”

老祖母的一句虧欠，她便知道霍家已不再有她的容身之處，即便是霍青仍給她正妻的頭銜，讓她繼續做他霍家的媳婦，但她要的從不是這個虛空的頭銜，單純只是想要丈夫的愛。

她從不是一個委曲求全的女子，既然如此，她便成全了霍青，但霍家，她已無意再留。

當夜，趁眾人都睡下后，孟肆兒從后門悄悄離開，頗有骨氣地沒有帶走霍家一分一毫。

去哪兒？她不知道。

她幼年喪母，早年喪父，如今孤身一人，天下之大竟無處可去。

就這么漫無目的地就著月光走了一路，待孟肆兒回過神時，她已站在清河河畔。

垂首駐足，回想過往，那未曾在霍家落下的淚如雨一般滴落，喉頭隱忍的哭聲，在靜謐的夜晚尤顯清晰。

哭累了，人倦了，心也靜了。

扯下系在腰間的一塊玉，孟肆兒輕撫玉上的一縷墨色流蘇，這是成親第二日，她親手用她和霍青的兩縷青絲制成，雖不是什么寶貝，卻是她的心。

水波聲應和蛙鳴，清河泛著銀亮的水波，柔柔的月光印在孟肆兒身上，似一層薄紗輕覆，讓她的身影仿若一縷漸漸隱去的幽魂般飄忽。

“呵……”輕笑一聲，孟肆兒松手任由手中的玉掉入草叢，抬腳一步一步往清河走去。

刺骨的河水漫過她的腳踝，她停下腳步，回身望著霍家方向半晌，長吁一口氣，回身縱身躍入清河，任由河水嗆入她的口鼻肺腑。

知覺逐漸被河水淹沒，河面透入的光亮只剩下模糊一片斑駁白光，孟肆兒的雙眼緩緩閉上，身子漸漸沉入黑暗的河底，不見蹤影……

——

“你說她會不會醒啊？”

“肯定啊，先生說她睡一會兒就能醒了。”

“那為什么現在還不醒啊？”

“我哪里知道……”

耳邊傳來細碎的討論聲，孟肆兒的意識逐漸恢復，但腦袋里仍舊像裹了漿糊般讓她無法思考。

她……不是死了嗎……

“你倆安靜！”一個清冷的聲音制止了孟肆兒耳邊的討論，四周頓時安靜下來。

靜躺了半晌，暖意傳入四肢百骸，孟肆兒緩緩睜開眼睛，模糊的視線逐漸清晰，環顧四周，這是一個陌生的地方。

“這……是哪兒……”孟肆兒略顯嘶啞的聲音響起，成功將一旁三人的注意力轉回到她身上。

四肢和身軀猶如被亂石砸過般酸疼，她慢慢活動著四肢以試圖緩解這種折磨人的不適。

“呀，你醒了！”最先蹦過來的紅衣小丫頭驚喜地看著她，亮晶晶的眼里帶著興奮的神色，像是看到一件從未見過的寶貝一般仔細端詳著她。

孟肆兒被她看得有些別扭，忍著酸疼坐起身靠在床頭，將身上滑落的絲被往上拽了拽。

“我……不是死了嗎？”她記得自己已經投湖自盡了，可是現在的血肉感覺如此真實，讓她分不清自己的生死。

“你已經死了。”聲音自門口傳來，一名俊美的男子步入屋內，一身墨色衣衫包裹著修長的身形，面容白皙，劍眉星目，唇紅齒白，竟讓孟肆兒看得有些愰神。

“又是個看呆的女人。”紅衣丫頭嘖嘖兩聲，驚得孟肆兒趕忙回神收回自己的目光，羞赧地低下頭。

“呵……”輕笑一聲，男子揮手讓三個丫頭先行離去，三人朝他福了個身便不再停留。

四下無人，兩人誰都沒有開口，空氣仿佛停滯般讓孟肆兒喘不過氣。

俊美男子雖面帶笑意，但給人的感覺卻仿若千年寒冰般無法靠近，有種刺骨的寒意自他周身散發，讓孟肆兒不自覺地裹緊了絲被。

終于還是她耐不住性子，抬頭看向男子開口問道：“這是哪里？你們是誰？”

“不用著急，你有大把時間可以問清楚。”尋了離孟肆兒不遠處的竹凳坐下，男子將皺起的衣擺撫平，“我叫摩祉，你可以同她們一樣稱呼我為‘先生’。”

“至于這里是哪里……”摩祉似乎是在想合適的說辭，稍作停頓后開口，“這里是陰間地府。”

“地府？！”孟肆兒驚呼一聲，神色有些慌亂，但卻在片刻后緩和下來。

是啊，自己已經投河自盡了，這時候不在陰間地府又能在哪兒？

“你是死了，可是又沒死。”似乎是能聽到孟肆兒心里所想，摩祉為她作了解答。

“什么意思？”孟肆兒疑惑地看向摩祉，什么叫死了又沒死？死了就是死了，這男人的說法怎這般奇怪。

“對于人間來說，你已經死了，而對于你來說，你并沒有死。”摩祉解釋道，但看著孟肆兒的神情便知她仍未明白，便多解釋了兩句，“早先你投河，我將你整個肉身撈回了地府，你現在依舊是人間的肉身，擁有血肉，并未成為靈體。”

稍作沉思，孟肆兒明白了自己現在的狀況。

簡單來說就是自己并未成為鬼魂而是整個人進入了陰間，三魂七魄依然停留在肉身之內。

“為什么？”面對這樣的情況，孟肆兒不解，一般世人死亡之后魂魄離體進入陰間化作鬼再作輪回，自己明明已經投河為何依舊是這般模樣。

“我要和你做一個交易。”摩祉并沒有回答孟肆兒，徑自說道。

“交易？”孟肆兒更加不解。

“是的，交易。”摩祉起身，走到床邊俯視孟肆兒，“我許你永生永世不入輪回，你則留在陰間替地府管理黃泉路上的孤魂野鬼。”

孟肆兒愕然，一眨不眨地看著摩祉長久不作聲。

她曾聽說書人說起，鬼差帶著魂魄入鬼門便作了鬼，而鬼門至閻王殿中間的路便稱作“黃泉路”。黃泉路上除了鬼差所帶鬼怪，仍舊有許多陽壽未盡的孤魂野鬼游蕩其間不得輪回，摩祉所說的管理應該就是指這些吧。

“為什么是我？”回過神，孟肆兒狐疑道。

摩祉看著她半晌，嘆了口氣，“你有一雙好父母。”

孟肆兒的父母早些年先后來到陰間，本是陽壽已盡為善之人，飲了忘斷前世的茶湯便可入輪回之道再世為人投入富貴人家，可他們對只留下孟肆兒一人嘗盡人世酸苦深感愧疚，自覺未盡父母之職，其父更是因為她的婚姻不幸而攬責，最終二人在閻王殿上以自己的永生永世換取孟肆兒的永不入輪回，作為交換，他們則進入無間地獄永世不得超生，令人唏噓。

聽完摩祉所說，孟肆兒已淚如雨下，咬緊嘴唇強行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或許你現在不好做決定，我給你時間，等你想清楚了便來找我。”摩祉轉身離開，這時候的孟肆兒需要一個無人的地方來宣泄自己的情緒，他能做的就是離開，將這里留給她。

幾萬年來，這條黃泉路每天都在上演由人間帶來的恩怨情仇，他聽了無數鬼怪的故事，孟肆兒的父母只是其中之一，為人時的不盡如意只有在成鬼時方知悔恨卻已無機會彌補，但用這種方式成全自己的女兒，摩祉也是感到萬分欽佩。

他并不急于同孟肆兒達成交易，因為他篤定她會答應，因為這是她父母留給她的一條路，一條她沒得選擇而必須要走的路……